文末有惊喜
自由的价码
1960年,戈达尔的《筋疲力尽》上映,因其反类型的手法震惊世人,影片张扬的“自由”精神更是深入人心。有趣的是,同一年,戈达尔的前辈导演——雅克贝克的最后一部影片——《洞》面世,却讲了个再次失去自由的故事,尽管那“自由”唾手可得。
《洞》给出了一个“失败”的结尾,观众关切和同情的人物,无一例外地失败了。四个狱友越狱失败;第五人看似因为举报而得利,其实在影片最后一个画面他还是被关进了另一间囚室,走进阴影,前途未卜;其它囚室的囚徒当然也因此断了越狱的可能。在囚徒而言,重获自由,才是真正的胜利。第五人——加斯帕德——叙事视点的最主要承担者,一手葬送了所有人重获自由的机会,他成了被狱友唾弃的可怜虫,将终生背负着告密者的十字架。
一个越狱故事,结尾却没有一人获得自由,充满着吊诡的魅力。
故事的高潮段落,加斯帕德跟着马努托起了井盖,那时他已身在监狱外面,闻着街头的空气,听着城市里的声音,那一刻他甚至有冲动自顾自跑路。为什么要加斯帕德“触碰”这短暂的“自由空气”?为什么不是别人?剧作上,加斯帕德是引领大家观看整个故事的角色,他串起了监狱里各方势力,因此在功能上,必须由他来见证越狱计划的可行,正可谓是“胜利在望”。另一方面,电影作者给出一个确凿的事实:加斯帕德可以通过越狱获得自由、保住友情、甚至享受他自己参与其中的计划的最终成功……但是,他却选择了告密。
影片的情绪随着即将展开的越狱行动达到顶峰,这时候,在狱友自制的窥视镜中,黑压压一片狱警挤满了整条过道,视觉冲击瞬间切断了越狱过程挑起的刺激感,也消解了越狱即将成功的期待。观众由此产生巨大的心理落差,在遗憾的同时,难免会有此一问:明明可以获得自由,为什么要告密?
用最表层的道理解释——告密会带来好处。在囚徒而言,最大的好处是自由(释放或者减刑)。而恰恰是他——加斯帕德——不相信“好处”(自由)是靠自己的努力可以争取到的,而是相信那个“好处”(自由)必须是被给予甚至赏赐的。在故事里,掌握着“好处”的角色是典狱长。哪怕已经闻到监狱外面的空气,加斯帕德都认定典狱长给的自由更可靠。
记得不久前,我陪儿子逛楼下的玩具店,无意中听到一个小男孩说话,压低的声音里流露出犹疑、试探,甚至远超其年龄所应有的精明。当时女店主正耐心地诱导小男孩说:“你举报,我就奖励你。”小男孩沉默了一阵,在女店主温柔的语调下,他吞吞吐吐,不敢说出名字,又不舍得转身离开摆满了奥特曼收藏卡的货架。在断断续续的对话中,我大概了解到:小男孩有几个同伴经常来店里偷卡,他有意无意地透给了女店主知道。当被问到具体是谁,小男孩忧心忡忡,“要是我说了,他们肯定知道是我。”这时候我借着错身的机会打量一眼小男孩,估摸着不到六岁。出门时,我还能听见女店主的劝导:“你举报他们是做好事,阿姨一定奖励你!”
我妄自揣度,在小男孩的阅历中,还没出现过“保密”或者“保护同伴”的概念,反倒是“自保”、“奖励”之类的简单行为更接近本能,无需教导,自然生发。出于趋利本能,你把所知的秘密告诉给掌握某种权威的人,那人通常握有你期望获得的利益。而掌握权威的人,出于对你的控制,必须时刻保证把奖励牢牢抓在自己手里,绝不能让你自己获取。
加斯帕德认定他的奖励(自由)必须由典狱长给予,这一认知是渐进式的。影片开始,加斯帕德有个镀金打火机,被狱警没收,典狱长及时干预,和颜悦色地安抚加斯帕德,表示由他代为保管。后来,加斯帕德在越狱行动前被传唤,他从典狱长那里得知,妻子已经撤诉,而接下来能否出狱就看典狱长的态度了。至此,加斯帕德已经确信——典狱长能给我好处。
告密的宿命
故事的重心不在“越狱”,而是通过加斯帕德在狱中的经历去探究他的心理变化。早在加斯帕德被安排转监之前,越狱计划就已经开始了,他只是毫无选择地“被加入”进去。加斯帕德对越狱行动的态度始终在变化,而最终决定了他背叛越狱行动的,是他对“自由”的态度。如前文所说,影片一开始就已暗示了加斯帕德具备告密的“潜质”,故事的铺排方式,是让观众一步步跟着加斯帕德,去见证他必然告密的宿命般的经历。
某网站高赞短评,说《洞》是“技术流的越狱片”。发言的人和点赞的人只顾着表态,无视其中越狱设计的漏洞和硬伤。粗暴简短的言论易受追捧,不动脑就能看懂的结论拥有广泛市场,点赞这一行为太简单,无需负责,取消了思考和怀疑的过程。
有影评推测加斯帕德是典狱长安插在四个狱友之中的间谍。这种“下闲棋烧冷灶”的推论是电影之外的,影片里并没给出明确信息。但影片中有几处“闲笔”,都指向了加斯帕德的告密者“体质”。
监狱里的囚犯常能收到在外的亲友寄来的生活必需品,影片中用了整整一场戏交代,狱警当众粗暴地扒开囚犯收到的私人物品,甚至奶酪都要被刀子切开搅一搅。在他们而言,最终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就行,付出的代价仅仅是隐私被侵犯而已。
加斯帕德收到的食物也是狱友里最讲究的,他还有个镀金打火机。更夸张的是,他是囚室里唯一有睡衣的人,每天睡觉都要换上睡衣,即便是身在监狱,加斯帕德对生活品质的要求也不含糊。初到新囚室,他对新狱友们勤奋的工作态度感到不解。他不事生产,因而对工作的意义缺乏认知。后面我们知道,狱友们是利用劳役遮掩越狱。而当加斯帕德被狱友们接纳并且加入了越狱计划时,他依然对挖洞提不起精神,出力也是全员里最少的。
加斯帕德也是所有囚徒里唯一清楚交代了成长环境的人。他从小被奶奶带大,生在豪宅里,备受宠爱。他被人称作“吃软饭的”,日常开销都靠他富有的太太承担。加斯帕德的情人——他太太的妹妹,在探视的时候,流露出了对加斯帕德的忽视,她打算出国,这意味着恋情的终结。情场失意,加斯帕德一改懈怠,更卖力地干活,为越狱计划出力。因为他很清楚,此刻,只有狱友可以依靠。而在得知太太撤诉、有望出狱的时候,加斯帕德就转投典狱长的一方,因为他判定:比起狱友来,典狱长更可依靠。软弱的加斯帕德习惯了寄希望于别人,或者说,把自己的未来交给更强的一方。
错位的视点
故事的视点,也佐证了,故事的重心在告密而不在越狱。故事正式开始之前,有一段序幕,一个正在修汽车的工人突然转身走向摄影机,面对观众交代:我的朋友雅克贝克(导演)拍了部电影,讲的是我曾经的故事。等到故事开始,我们却发现带领我们观看故事的人竟然不是这位修车工人。直到加斯帕德转监,我们才看到,修车工人是那“四君子”里的一员,名叫罗兰德。这说明什么?
罗兰德才是故事的拥有者,他在故事开始前就自称这个故事属于他。故事的所有者是罗兰德,但故事的视点基本上属于加斯帕德。这就形成了一种错位,故事所有者并不是带领观众观看故事的人,这个错位显然是故意为之。假设,以故事所有者的视点去讲这个故事,那就相当于:一个领导者带领狱友们周密计划并且付出全力,还接纳了新来的狱友,大家共同奔向自由,但是他最后被狱友出卖……这个故事难道不是更能唤起同情吗?
显然,导演要的不是《肖申克救赎》式的媚众,而是犀利的批判。批判了加斯帕德宿命般的告密者之路。
影片结尾,罗兰德对加斯帕德说了句“可怜的人”。他是越狱计划的核心,也是出力最多的人,被加斯帕德举报后,他的一切都付诸东流,而愤怒过后,他居然怜悯了加斯帕德。电影作者对待罗兰德的态度实在偏爱,他是高贵的人。而我们通过影片的序幕也可以确定,尽管罗兰德被加斯帕德出卖了,后来他还是越狱成功了。因为他在影片序幕时还是壮年,就不可能是刑满释放,而是通过他自己的不不懈斗争获得了自由。更有趣的是,这位演员本人就是曾经越狱的人,《洞》就是改编了他本人的故事。
罗兰德,他在故事正序部分的出场,有一个信息值得注意——他缺了两根手指。在越狱的实施过程中,几乎所有的关键作业都由罗兰德完成。显然,他是个技术娴熟的工人。在影片中,作者把罗兰德表现成一个永动机般的存在,他始终处在行动中。无论是正序部分的越狱工程,还是影片开场他在修车,都暗示了罗兰德的工人身份和手艺。由此,我推论雅克贝克是借助《洞》去表达他本人的左翼思想:罗兰德(工人)是斗争(越狱)的实际领导者,也是最终获得了自由的人;出身富贵的加斯帕德注定是软弱的告密者,他们都曾因个人原因参加过斗争,而最后都败给了自己根深蒂固的软弱。
狱中的另一个人物则承载了电影作者的悲悯温情。
吉奥,他在“四君子”之中个头最大、下手最黑。却也最令人感到温暖。他拼尽全力帮助狱友们打通道路,但他一开始就坚定地表示自己最后会留在监狱。假设越狱按计划实施,吉奥最后留在监狱中,他会作为共犯被加刑。他放弃自由,是出于对母亲的愧疚。他不想罪上加罪成为越狱犯,但他也同样希望狱友们能获得自由。
吉奥的抉择,是作者暗示出的另一条路:留下继续服刑,不出卖狱友。令人扼腕的是,加斯帕德太过聪明,他甚至都想不到这条路上去。尽管吉奥嘴贱,但他保有着人性之中最为纯洁的善意,他并非承担不起自由的价码,而是他要堂堂正正地为自己曾经的罪行负责,同时,他也对狱友给予的信任负责。期盼着狱友们逃出生天,吉奥每一天的眼神都是澄亮的。
与《洞》相比,《肖申克的救赎》才是所谓的“越狱经典”:蒙冤的先知,在肮脏的监狱里,启蒙了原本无药可救的罪人们,而后他得到了应有的光明,他飞升到了自由的天堂,并且照顾了一下他结识的有色人种朋友。计划周密,隐藏巧妙,充斥着高高在上的自怜和一厢情愿的教化。《洞》讲了一次未遂的越狱,尽管对自由的追求最终幻灭,他们却馈赠了一个警醒世人的问题。如果沿着这个问题追问下去,将有可能走向反思和怀疑的精神之旅,相比典型的越狱故事,这才是真正的启蒙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