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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7月11日，山东、河南两地公安机关在山东省聊城市，为郭刚堂、郭新振一家人举行了认亲仪式，离散24年的家庭终获团聚 图 / 公安部
“我觉得以郭刚堂24年的寻子路程来说，他已经历练成了一个心胸开阔的人。这个孩子是不是归他所有，已经不重要。他找到了自己的孩子，知道孩子很幸福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可能对他来说就足够了。”
河南林州一户人家的院外，南瓜和丝瓜藤爬满院墙，开着黄花，遮盖住了灰白相间略有斑驳的墙皮。这是被拐后的郭振（又名郭新振）生活了24年的地方，距离他的老家山东聊城两百多公里。为这两百多公里的距离，郭振的父亲郭刚堂在外颠簸了24年。1997年9月21日下午，两岁半的郭振被一名陌生女人拐走。为寻找儿子郭振，郭刚堂骑着摩托车开启了寻子之路。摩托车后座竖着两面印有郭振儿时照片的旗子，一张陈旧的中国地图上，密密麻麻地标记着他在全国的寻子路线，累计行程达五十多万公里。在这条路上，他骑坏了10辆摩托车。▲2010年6月6日，郭刚堂骑行贵阳寻子 图 / IC photo2021年7月11日，山东、河南两地公安机关在山东省聊城市，为郭刚堂、郭振一家人举行了认亲仪式，离散24年的父子终于团聚。两天后，公安部举办发布会。据公安部刑事侦查局副局长童碧山介绍，涉嫌拐卖郭振的两名嫌疑人已被抓获，公安部部署开展“团圆”行动以来已找回历年失踪被拐儿童2609名，其中时间跨度最长的61年。郭刚堂的故事曾被拍成电影《失孤》。在筹拍《失孤》期间，导演彭三源多次拜访郭刚堂，在她印象中，之前从来没见郭刚堂真正笑过。在得知找到了郭振的消息之后，彭三源告诉《南方人物周刊》：“其实我们一直都在说完美结局，完美结局不是被找到本身，而是郭振现在的处境，第一他活着，第二他很健康，第三他接受过高等教育。在寻子的过程中，郭刚堂每年都在计算孩子多大了，是不是有身份证了，是不是能参加高考了，这都是他曾经的一个执念，在郭振的身上完美实现了。”![]()
人物周刊：得知消息之后，第一时间给郭刚堂发了信息？彭三源：没有立刻发，因为我觉得他可能有很多事情要做，24年的时间才找到孩子，有跟孩子相处的问题，各机关对他们的认亲有安排，各路记者都在找他。所以我当时就只是在群里跟他表达了我的高兴，他回复我说，“终于可以踏踏实实过日子了。”彭三源：前几天（的一个）晚上，我们打了有半个小时的电话。那天晚上，我们别提多么开心了。我说，你终于可以把嘴咧得像瓢一样，一直笑着生活下去了。彭三源：郭振长大以后的样子，你一看就是郭振，跟他小时候的照片特别像。▲2015年3月28日，一家三口唯一的合影，郭刚堂视为珍宝 图 / 人民视觉人物周刊：面对郭振的养父母，应该是一种蛮复杂的情绪，郭刚堂有跟你聊过吗？彭三源：现在网上确实是有声音的，关于郭振的养父母，我不清楚当时的情况。郭刚堂这边表态就是不追责。因为在一个特殊的历史处境下，像1997、1998年时，国人的经济收入都不是很高，他们抚养郭振长大。这其中有法律的严厉，也有人性的宽容。这件事儿其实我和郭刚堂的态度是一样的。因为每一个孩子的遭遇不同，所以可能我还是希望大家多些包容。郭刚堂也说，希望能够（和郭振养父母一家）像亲戚一样相处。是枝裕和曾拍过一部电影《如父如子》，讲的是两个抱错孩子的父亲。按照我们艺术创作者的期待来说，当然很希望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他们相互之间最终能够处出像电影里边的那种亲情。人物周刊：现在面临的问题可能是父子关系的修复跟重建，如果说孩子对他感到很陌生，他该怎么去面对呢？彭三源：我觉得以郭刚堂24年的寻子路程来说，他已经历练成了一个心胸开阔的人。这个孩子是不是归他所有，已经不重要。他找到了自己的孩子，知道孩子很幸福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可能对他来说就足够了。我看今天他还在发信息说，有什么事找他老郭，不要去打扰郭振。我特别理解他，这件事本身对于一个不太经历世事的人来说已经很震惊了。郭振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在二十多岁的时候突然发现，著名的“找孩子的爸爸”就是他的爸爸，这件事对他会有多么大的震撼啊。所以，郭振要用很长时间来消化这件事情，他自己也表态说，还是要跟养父母生活在一起。我都理解。郭刚堂的选择也是很正常的。他在过去24年里，没有来得及把自己的肩膀给郭振依靠，也没有来得及给郭振以父爱，那么，他现在首先要给郭振的父爱就是——父亲是理解他的。彭三源：聊天的时候，他有跟我聊到一些，更多的是我对他的理解。通话时，无论你跟他说什么，他都会笑，这就是和原来的郭刚堂最大的区别。原来你说什么，有天大的喜事发生都跟他没有关系，什么事都没能让他那么开心。我觉得只有找到了郭振，他心里边的那块石头落地了，你说什么他都笑。我问郭振有没有结婚，有没有小孩，他说没有。然后，我就说，你还来得及参加郭振的婚礼，其实并不晚。结婚生子这些人生大事都还可以亲自操持，这是对他的抚慰。![]()
人物周刊：第一次到郭刚堂聊城老家的时候是什么情景？彭三源：我们是从北京坐火车到的聊城。郭刚堂家在农村，有一个院子，其实很大，但很冷清。家里常有人进出，但静静的，没有声音，让人感觉没有生机，没有活力。家里也没有什么陈设，家徒四壁的感觉。我们除了坐在小床边，也没有地方坐。印象中他家里面是没有餐桌的，没有椅子也没有窗帘。其中一个房间里堆满了葫芦，葫芦是郭刚堂和他爱人在寻子路上唯一的经济来源——把葫芦卖掉换路费。我当时看见满屋的葫芦，就想这些葫芦能卖多少钱，又能支撑他走多远？但那时是2011年春节前，他已经在路上走了14年。很心酸，也很震撼，那种孩子被拐卖给一个家庭带来的破碎感。我印象里边，他家里特别冷，没有地板，就是农村的那种洋灰地。在村里的一个小饭馆，我们一起吃了顿饭，我当时的感觉就是，希望他吃顿饱饭。所以，我在离开的时候就跟他说，你除了要寻找孩子之外，还要有自己独立的人生。因为他后来又有了两个儿子。我说，你这两个儿子的成长也很重要，不要给他们造成另外一种“失去”，那样的话，你也会很后悔。我还说，你看你从来不笑，这对你现在的孩子也不好，你要改变。▲2015年6月3日，山东聊城，郭刚堂展示自己丢失的孩子照片 图 / 新华社记者 徐速绘人物周刊：电影《失孤》中，井柏然演的那个角色找到了父母，然后刘德华饰演的“郭刚堂”在旁边哭，这是郭刚堂的亲身经历吗？彭三源：是的。但现实生活中，郭刚堂每次替别人找到孩子之后，是不敢看的。他没有这种勇气看别人团聚，不会出现在现场。只是在电影里为了人物关系，安排了“看见”的场景。人物周刊：郭刚堂随身携带的地图、账本和记事本，大概会记哪些内容？彭三源：他的记事本，后来我们在做道具的时候，是有参照的，比如某年某月某日在哪儿，得到了什么帮助。账本就是，在哪里谁帮助他吃了一顿饭，他会记下来，比如走到邯郸，一个大娘给了他点馒头，他也会记得特别详细。包括他走在什么地方，民警给他指路之后，给了他200块钱，这些都是他记下来的，就是我们电影里梁家辉演的那个警察角色。彭三源：我认为是这些人性里边暖的东西在支撑着他。漫长的寻子路，如果没有碰到过善心人帮助他，如果没有这些暖意，我觉得他扛不住的。人物周刊：当时有看到他那辆摩托车吗，那是一辆怎样的摩托车？彭三源：我去他们家院子的时候看到过，就是辆快报废的摩托车。他还把他的寻子旗给我看，还有很多其他被拐孩子的寻人启事。其实最触动的，是那年我们电影上映结束之后，郭刚堂给我打电话说，他们的房子要拆迁，他的院子将不复存在。郭刚堂说，如果这样的话，郭振就算是曾经记得什么也消失了。就像电影《失孤》里边拍的记忆中的铁索桥和妈妈的长辫子不复存在，是一样的。人物周刊：除了录视频，他当时有跟您说想要保留一些什么东西吗？彭三源：他一定会保留郭振小时候的照片、穿过的衣服、玩过的玩具。但是，我当时除了照片没有看到其他物件。他给我的印象就是家徒四壁，好像什么东西都没了。▲2016年10月29日，郭刚堂（左）在网络寻亲直播现场 图 / IC photo人物周刊：郭刚堂当时是一听说哪里有个消息，就会赶紧跑过去？彭三源：是的，甚至只要听到有年纪相仿（的被拐小孩），他都会跑一趟，中间也被骗过。比如，有一次他被打劫，然后劫匪看到他的车上有寻子旗，又默默把他给放了，钱也还给他了。彭三源：最长的一次我不记得了。但我记得，他有一次是过完春节之后出去找的，就没有回过家，后来就到夏天了，那半年时间他都在外面。彭三源：我相信在这个过程里，家里人已经都理解了他心里的执念，包括他后来的这两个儿子。我觉得他们都很不容易，他们接受了这个事情是他们命运的一部分，并且慢慢理解了这件事情，理解了他的执念。彭三源：他就想知道，儿子是不是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想，他做了各种心理准备，没有想过非要让儿子回到自己的身边，因为毕竟那么多年过去了，孩子已经有自己的人生轨迹了。![]()
彭三源：有，接下来就要挣点钱了。我说，你得给儿子娶媳妇儿、办婚礼，还得办满月酒。他说，是的，他要去挣钱了。他现在50岁，其实也不年轻了，但还是有力气的，还来得及去赚一点钱。他还欠着债，所有寻亲的家长都是负债累累。我现在对于他的最好的想象，就是早上起来的时候，拍个黄瓜，嚼着花生米，出门挣点钱，晚上回来的时候，老伴给他再炸一点花生米，品几口小酒。我就觉得，他该过一个正常人的日子了。那天晚上我们聊天的时候，他说，“你记得吗？你当时跟我说要一天笑三次，早上起来不管什么理由对自己笑一次，中午笑一次，晚上笑一次，勉强让自己笑也要学会笑。”这话我已经忘了，但是他还记得。我说，你看今年的八月十五，你可以弄两份月饼，一份在聊城，一份寄到郭振那边去。春节的时候，郭振肯定会来看他的，哪怕不是大年三十跟他在一起过年，正月初二、初三，我相信郭振都会出现在他身边。他跟我说，“姐，你也来。”他现在会笑好长时间，之前从来没见他那么笑过。彭三源：对，我在想这个事情。我现在动心了。看看进展，我觉得做这个事情的概率很大。人物周刊：郭刚堂的故事最终圆满，但其实还有很多没有那么圆满的家庭？郭刚堂能够找到儿子，真的跟这次“团圆”行动加大力度有很大的关系，但还有很多家长在无助地寻找孩子。真的是悲剧多，喜剧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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