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终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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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阿拉斯加回到纽约,一阵热浪来袭,像从冰雪岛掉到了火焰岛。夏天终于到了。
在阿拉斯加的每一天都让我感叹【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说句实话,从未看完过村上村树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又或许看完过,但由于太过久远,只隐约记得里面有一个关于世界尽头的描述:影子需要和人分离,彼此都很难过,人们会常常去铁门那寻找自己的影子。还有一个场景,是一位穿粉色西装的肥胖的女人在乘坐电梯。大概大部分小说的女性人物都较为苗条,除了少数,比如《羊脂球》,于是村上村树的这一描写令我在数十年后依旧记忆鲜活。忍不住想起另一位诗人朋友说她喜欢胖胖的女人,坐在她们身上像坐船一样。我不确定坐在胖胖的女人身上是否会有坐船般的体验,但这个描述无疑引起我极大的好奇与想象。
坐船,本身是种极具象征意义的精神体验,人类对世界的征服是靠船从森林走向大海,江河大海自带着英雄主义的孤独。诗词中“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都带着对未知的美好幻想与探索。惠特曼的那句"Oh, Captain, my Captain", 对船长的敬意类似于对带领众人穿越蛮荒开疆辟土之人的祖先式崇拜,当《死亡诗社》里众学生念到这句时我是热泪盈眶。征服大海是一个永久命题,即使在人类的航海设备和技术已经十分先进的今天,每次坐船依然会有seasick,需提前准备好姜片,也总避免不了在船上摇摇晃晃后昏睡。记得那年年少乘着木船从克罗地亚到土耳其在地中海上漂了一星期,浪顺着小窗打湿了狭窄的小床时我绝望的心情。难以想象大航海时代的水手们有多难,也因此特别钟爱收集17/18世纪的航海地图,在没有精确测量仪器的年代,这些地图是对远方的渴望,虽然有一部分也是人类原始征服欲的膨胀引发的对远方资源的觊觎,但是跨过千山万水为抵达某种【远方】的这种萌动,总是拥有难以拒绝的美。
想起上个月办的两场诗会中,KGB的那场我读了一首不是自己的诗, Cavafy的Ithaka:
As you set out for Ithaka
hope your road is a long one,
full of adventure, full of discovery.
Laistrygonians, Cyclops,
angry Poseidon—don’t be afraid of them:
you’ll never find things like that on your way
as long as you keep your thoughts raised high,
as long as a rare excitement
stirs your spirit and your body.
Laistrygonians, Cyclops,
wild Poseidon—you won’t encounter them
unless you bring them along inside your soul,
unless your soul sets them up in front of you.
Hope your road is a long one.
May there be many summer mornings when,
with what pleasure, what joy,
you enter harbors you’re seeing for the first time;
may you stop at Phoenician trading stations
to buy fine things,
mother of pearl and coral, amber and ebony,
sensual perfume of every kind—
as many sensual perfumes as you can;
and may you visit many Egyptian cities
to learn and go on learning from their scholars.
Keep Ithaka always in your mind.
Arriving there is what you’re destined for.
But don’t hurry the journey at all.
Better if it lasts for years,
so you’re old by the time you reach the island,
wealthy with all you’ve gained on the way,
not expecting Ithaka to make you rich.
Ithaka gave you the marvelous journey.
Without her you wouldn't have set out.
She has nothing left to give you now.
And if you find her poor, Ithaka won’t have fooled you.
Wise as you will have become, so full of experience,
you’ll have understood by then what these Ithakas mean.
这首诗完美表达了【远方】作为幻想中的乌托邦对人究竟意味着什么。《艺伎回忆录》里小千代说:自从我小时候在桥边遇见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够更靠近你一些。感慨多少无法抵达的地方,无法抵达的爱是人穷其一生上下求索的动力。路漫漫,其修远,我始终无法直接将手伸进你性感而感性的大脑,所以要不断去延伸脑海的边际,试图接近你的。有些最后抵达到的【远方】,也许海水没想象的那么蓝,沙滩不是想象中的粉色,但没有这个【远方】你也不会启程。单单是让你动了出发的念头,这个地方的使命就已经完成了。
Ithaka gave you the marvelous journey.
Without her you wouldn't have set out.
She has nothing left to give you now.
正如如果你看到一个人,只是想到这个人就希望自己变得更好,那么他/她给你带来的光亮早超出他/她本身,如果你抵达不到他/她的身体和大脑,他/她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也许不是喜欢海就要跳海。
当然,有些【远方】抵达后发现居然比你想象的更加美好。阿拉斯加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泛舟穿梭于冰川之间,真正的破冰之旅。想到冰河世纪以前阿拉斯加还是热带,棕熊们还在丛林里奔跑,却渐渐变成拥有白色毛发在冰川间捕鱼的北极熊。不禁感叹沙漠变海洋,海洋变冰川,时间总能开辟出新的山脉与河流。
旅途中回想上个月办的两场诗会。总算是一了心愿。诗会的意义是什么?有诗人朋友说,每个人自己都会读为什么要去听别人读呢?大概是一种抵达方式,诗读出来给你,声音可以直接抵达到你心里,比你孤独去揣摩字句更好。也不能说更好,是不同体验。有时确实就喜欢安静,音乐我也是很爱的,但还是夺取不了诗歌在心中的地位。诗歌就是那种安安静静看着它一句话不说,心里仿佛就有千军万马,洪水猛兽般的交响乐,大音希声。简短的几句子穿透心脏就够了。Explode in Silence,最sublime,最transcendent。不过柏拉图不喜欢诗歌,将诗排除到哲学之外。认为诗歌的extravagance让人多了无数的欲望。而我认为,欲望这个东西是需要正视,诗歌能够撩拨起你的欲望,帮你正视,再帮你唯美地消化。
在诗会里分享了几首未被新诗集《我的诗句唤不醒长眠的你》收录的诗。莫名想分享两首在此:
《落日》
落日余晖中
不小心看了你一眼
于是彗星撞击地球
地壳开始运动
海平面开始上升
身体里爆发出闪电
我们就慢慢开始像
巴比伦,迦太基,古罗马一样
走向毁灭
《把最浅薄的一部分送给你》
谈情说爱的事中
我最喜欢做的
是谈论布德莱尔, 马克斯·韦伯,博尔赫斯
已故思想者的名字
总能激起旺盛的多巴胺
然而你觉得乏味
那也没有关系
我可以把自己最浅薄的一部分送给你
总之你开心就好
第一首是真实发生的一件事,其实也不确定是否真实。之间碰到过一个人不小心回头看了他一眼觉得有不好的事要发生,但因为太好奇了所以不断接近,最后都很难过。第二首诗表达了青春期时一直令人很困扰的一个命题,大概就是,比如觉得自己喜欢以及喜欢自己的人一定是很懂文学和哲学的,一定喜欢布德莱尔和博尔赫斯。而如果一个人连顾城是谁都不知道的,就会困惑这个人为什么喜欢我呢?如果我居然也喜欢上了他那更会困惑到底是什么控制了我的情感?如果精神的高度契合是爱的目标,没有谈到布德莱尔和博尔赫斯也能分泌多巴胺吗?虽然马克斯.韦伯,加缪和Anderson Benedict也可以。好朋友前段时间推荐我一本书叫The Body Keeps the Score: Brain, Mind, and Body in the Healing of Trauma. 跟我说“Your body tells you a lot about you." 突然就意识到之前可能犯下所谓”文化人“容易犯的认知错误,把某些同样重要的东西归纳为”浅薄“。但依然坚定认为,精神是可无限拓展的,肉体只是帮助精神拓展的媒介以及某种indicator,如果要探索世界当然前提是身体健康,能跨过冰川翻山越岭去试图探索试图抵达,而远方的风景还是需要精神去总结去拓展的。
写《北回归线》的米勒估计要嘲讽我,他觉得女人想要的太多了,显然好好睡一觉不够,还需要你的灵魂。但对于这是不是女人的问题,我深表怀疑。最近学到了一个新词叫hermaphroditism,奇怪于这个词的使用频率明明很高,在英文里居然第一次接触到。hermaphroditism-雌雄同体,顾名思义。男性和女性本来就是社会强加的定义,任何人,被禁锢在女人或者男人的盒子里,要做出符合社会定义的女性或男性的行为举止,都是一件痛苦的事,即使可能早已被迫完全认可了这一身份,但总还是有另一个隐藏身份试图从身体里逃出来。每个人都是男人,都是女人,是大人也是孩子。
好的,既然坚定认定精神的重要性,我想讨论下语言的局限。这也是困扰我很久的命题。精神的拓展需要借助语言,崇拜精神另一种程度上是崇拜语言表达,然而语言本身却是局限的,每个人对一句话的理解和定义都还是会通过ta自身的主观认知过。结构主义大师Lacan曾说:“在我们体内,是一种无形的、连续的意识流,由飞速的思想、欲望和图像组成。我们是多性恋、混乱、千变万化、矛盾的核心。在外面,我们似乎是一个或多或少稳定的实体,具有组合和对称的特征,几乎不泄露内部发生的一切。我们只有尝试和超越鸿沟的言语,而大多数时候它们无法正确表达我们的真实意图。不知道如何表达我们的感受并不是个人的失败——这是一个存在的真理。我们接受其他人根本不会像我们体验自己那样体验我们。我们将几乎完全被误解,反过来,我们将几乎完全被误解。”
这段话曾如电击击中我难过脆弱的小心灵。先不说我们是不是多性恋,表里又多么不一,但被误解确实是表达者的宿命,因为其他人根本不会像我们体验自己那样体验我们。每个人看自己都会结合自身环境,具体情况等,给自己留很多解释的空间,而看别人则是把大环境剥离开,会因一件小事就匆忙下结论说这人就是“某某”样的人,或仅凭借人外在的这个具有组合和对称特征的稳定的实体来加以评论。于是我们拼命学习语言和文字,学习讲话技巧,然而言语的鸿沟是不可能彻底逾越的。这也是我为什么写诗,为了探索更好的语言,更好的沟通方式。日常所用的词语大多是社会设定好的,容易标签化扁平化,目的往往是为了沟通的效率而并非沟通的质量。比如形容两个再也没有力气爱的人走到了一起,诗里可以说“他是只剩最后一口的烟蒂,她是只能被点燃一次的火柴”,而日常用语中我想不到任何其它词汇可超越这句的准确性。还有太多好的表达需要靠诗意去探索,去无限接近那个”真相“,因为呢,我也始终无法直接将手伸进你性感而感性的大脑啊。
远方,远方。精神的远方,精神的夏天。海子说:要做远方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短暂的情人。
远方忠诚的儿子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大概是站在阳光下,即使赤身裸体,一无所有,却仿佛什么都有了,因为拥有探索远方的信心,海纳百川,容得下自己也容得下世界,内心永远是夏天那样旺盛的不断燃烧的。对了,需要注意一点,是做远方忠诚的儿子,而不是远方忠诚的奴隶。远方的意义终究也不是为了抵达,而是过程。切莫为了远方迷失自我。好了,愿所有人在这个夏天身体健康,有力气去思考和探索远方,愿一直有光照亮一切。纽约没有阿拉斯加那样的极昼,凌晨四点,世界一片漆黑,我也该睡了。
柏拉图的胡子
你说柏拉图,有胡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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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对我的新诗集《我的诗句唤不醒长眠的你》感兴趣,请来看看。想解释一下这个诗集标题并不是想唤醒谁,甚至有点反唤醒的意思。睡眠本身是一个浪漫的状态,如婴儿一般,睡眠本身也能帮助你处理和过滤白天的很多信息。这本诗集只是希望它躺在你枕边,柔和地散发自己的温度,陪你清醒,陪你入睡,带你探索,幻想抵达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