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虎》无疑胜在强作者风格...
2010年大年初三,耿军在鹤岗中心车站碰到了徐刚。鹤岗的冬天街上人影寥寥,只见徐刚一个人在车站站着,在等一辆一小时才来一趟的公共汽车。车开上40分钟,就能到达一个叫新华镇的地方。
“你在这干嘛,要走亲戚?”耿军问。
“我要去趟新华。我那个狗让人给吃了,我收拾他去。”徐刚说。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这幅画面在耿军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一个站在雪地里、怒气冲冲的人,落了一身的雪,像要夜奔的林冲。
十一年后,这个引子发展成了电影《东北虎》,在第24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拿到了最高奖——金爵奖最佳影片。章宇饰演的男主人公徐东,就是以耿军的朋友徐刚为原型,而徐刚本人则在电影里演了一个神经病诗人。
《东北虎》,章宇
耿军是一个拍片很慢的导演,《东北虎》从构思到完成耗时11年,上一部电影《轻松+愉快》已经是2017年的作品,再上一部短片《锤子镰刀都休息》则是2013年。但他每次一有作品出来,总能得到影迷热切关注,国内外各种影展奖项也褒奖了他的慢工出细活。
可以这样说,耿军的作品无法归类到任何类型片框架中去,风格在国内独一份。强行联系一下的话,可以理解为中国版的罗伊·安德森或阿基·考里斯马基——是的,好像高纬度地区都有某些相近的气质,凛冽、疏离、迟滞、孤独、静默、豁达、幽默,任何事情的节奏都会因为太冷而慢下来,连复仇也是如此,不紧不慢的。
金爵奖揭晓的几天前,娱理工作室跟耿军导演聊了聊他心中的“鹤岗宇宙”,以及这只《东北虎》。
《东北虎》的主要剧情就从徐刚的真实遭遇发展而来。
章宇饰演的徐东跟马丽饰演的美玲是一对夫妻,美玲怀孕了,挺着大肚子。因为孕妇不适合再饲养大型犬,徐东就把爱犬送到了马千里家暂时寄养。马千里是个建筑商,市场不景气,盖的楼一户也没卖出去,欠了亲戚朋友一屁股债,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刻。为了招待讨债公司,马千里把院子里的狗炖了,徐东看见剩下的狗皮怒不可遏,要找他理论。
另一条线上,美玲发现徐东有外遇,但她没有马上撕破脸,而是动用了女人的智慧。其余的就不过多剧透了。
《东北虎》,章宇、马丽
如果是一般犯罪片,这个故事可以发展得很暴烈和抓马,但耿军就拍出了很另类的风格:极简主义,虚无、空洞、悲怆,偶尔也带点暖色和幽默。
举个小例子感受一下风格——徐东去马千里家找他,坐着坐着,马千里说,到点儿了,咱们得挪到那边坐着。徐东一脸疑惑,屁股刚挪过去,就看见“啪”一个东西砸碎窗户飞了进来,刚好砸在炕边儿,原来是他的哲学系表弟催债来了。
徐东脸上浮现出惊慌失措的神情,马千里却已经习以为常。
马千里说,他不想活了,喝完这些酒就了结自己。徐东问,酒就这半桶了吗?
马千里缓缓道,没有,里屋还三桶呢。
《东北虎》,章宇、张志勇等
整个故事的节奏都是慢悠悠的,看惯了手机短视频再看《东北虎》里的人物动作,也像慢放了两倍,给人一种大智若愚的迟钝感。但你却不会因此萌生困意,因为很多细节和台词都充满“嚼劲儿”,在上影节展映时,影厅内时刻爆发出笑声。
“坚强,约等于狠”,“伤感,没意思”,“我有我的优势,神经病是不是优势?”,“名词和动词最好用,形容词慎用”,“我低血糖,你也不心疼我”……虽然角色都是生活在鹤岗的底层小人物,但台词都有一股文绉绉的知识分子气,令人捧腹。
“我不认为我的电影节奏是慢的,我只是在电影里把日常生活的节奏尽量还原出来”,耿军说,“比如说拍咱们俩聊天,我不把我的思考空间剪掉,把观众一起代入进去,思考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怎么办?
商业电影节奏快,大家喜欢拿着爆米花去看,不用过脑,是一种享受消遣解压,那是那种电影。有时候观众也爱看有点思考的电影,不一样才有意思,我希望该慢的时候就慢下来。”耿军说。
《东北虎》,章宇、张志勇
《东北虎》里没有很激烈的情节,对话都是凝练的金句。耿军跟编剧、文学策划一起磨了好几年,力求“全片一句废话都没有”。
耿军的要求是,人物的台词要像“冻住”的一样。这边说出一坨带着冰碴的话过去,过了一会,那边再回一坨带着冰碴的话过来。
这样鲜明的作者风格,是《东北虎》耗时如此之久才终于拍出来的原因。
中间这些年,耿军先后接触过另外两家投资公司,谈得不太顺利。投资方希望能加入更多流行商业元素,比如,是不是再加半小时的撞车、打斗戏份才比较好看?
耿军当然是拒绝,一半篇幅都是动作戏,那就不是耿军了。直到2017年,他才遇到志趣相投的制片人,2018年底开机。
《东北虎》片场工作时间
为什么片名叫《东北虎》?东北虎除了是片中电视上播放的新闻主角外,也是角色们的人生状态的一种映射。
他们就像被圈养着的东北虎一样,虚无、懒散、失去目标。那么,如果某天能够被放归森林,它还会继续凶猛吗?
跟耿军前几部电影一样,《东北虎》讲的依旧是发生他的老家黑龙江省鹤岗市的故事。
小时候,耿军的家在城乡结合的地方,往左走十分钟就是菜地,往右走半个钟头就是城区。在这样的地方,城市和农村的孩子打成一片。
出现在他电影里的地方都是他青少年时代的乐园,长大后老工业基地大不一样了,但感情还在。
黑龙江鹤岗,曾经的东北老工业城市,成了电影的主角
电影里的鹤岗也依旧有一股老工业区的气息,稀稀疏疏坐落着一些住房,有大片覆盖着白雪的空地。马千里的家脏脏旧旧,一个废弃马桶突兀地堆放在沙发边,一些老物件看起来至少有三四十个年头了,好像时间停滞了一样。
《东北虎》,章宇、张志勇
片中的每个小人物都挣扎在命运的漩涡之中,循环往复,没有出口。
但耿军并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他还是借章宇之口说出那句充满希望的话:“未来可好了,我们一起挺过今天,明天可有意思了。”
在耿军的“鹤岗宇宙”里,有几个配角是固定出现的,高矮胖瘦,形态各异,有职业演员很难达到的、生猛粗粝的生活质感。他们都是耿军十多年的老乡、朋友,合作几部戏后,现在仍然只能算半职业演员状态。
像张志勇平时在残联工作;徐刚也就是本片男主的原型,真的是一名学校的宿管员;小二说话真的结巴,目前是一名无业者;袁利国在双鸭山当音乐老师;张迅在大庆的环卫或石油系统工作。他们年轻的时候,都曾经是某个小团体里的文艺骨干。
耿军向娱理工作室透露了他的选角大法——拉他们去练歌房。
“我最早选演员的时候,其实是按照形象搭配来走的,他们站在一起要有协调感和平衡感,看看是不是有意思。
2000年初用DV拍短片的时候,我那时候不认识所谓的职业演员,我身边的朋友也挺多,我就带他们去卡拉OK,一块钱一首。
第一种是唱歌走调的,基本演戏就费劲;
第二种是不走调的,表演的节奏感就会比较好,还能边唱边跳的,那就很有表现力了;
第三种就是极品了——不但能唱能跳,还能即兴改词,就是实力派了!”
《东北虎》
一开始他们几个完全不知道表演是怎么回事儿,时间长了,也开始琢磨电视里哪个明星演得好,私下里互相切磋切磋。
在这样一个场域里,章宇和马丽两个明星的加入,形成了一种鲶鱼效应。
他们互相刺激着对方。配角们很好奇,想看看“真正的武林高手是怎么演戏的”。每次耿军一喊cut,回过头总能看见一堆挤在一起围观的脑袋。
章宇也很忐忑,他跟娱理工作室说:“越是所谓的职业演员,越容易在非职业演员面前露怯,因为他们上来就是来真的,而你的职业有太多技巧的痕迹,人家是无招胜有招。”
《东北虎》开机,章宇、马丽、耿军和其他主创
最后把两边弥合在一起的,就是酒了。几顿酒菜下肚,隔阂很快就消失了。章宇和马丽都反复说,这是一段非常开心的拍摄经历。
“我就是冲这个来的。回归生活对演员来说是最好的一个充电方式,我就是希望和这样一群人一起生活两个月。”马丽说。
马丽饰演的美玲,“鹤岗宇宙”里少见的女性角色
在《东北虎》里,章宇和马丽都挑战了全新的角色类型。章宇,一个未婚未育的贵州文艺男青年,要演一个马上当爹的东北中年男人。马丽被喜剧印象框柱,很多观众都不知道其实她也是很好的正剧演员。
好在黑龙江地区的口音很轻,耿军并未要求他们刻意学说东北话。长期以来辽宁的小品和影视剧在全国观众心中营造出了浓烈的“东北印象”,而耿军镜头下的东北不同于张猛,不同于其他,是另一种荒诞的真实。
《东北虎》开机,章宇、马丽和其他主创
看耿军的电影之前一定要吃饱,否则会越看越饥肠辘辘。
《东北虎》里也有大量咀嚼和吞咽各种食物的戏份:冻梨,狗肉,榴莲,炸带鱼,烤红薯,奶油蛋糕,炒菜,白酒……吧唧吧唧,声音脆响,在沉默的氛围里更加显得有一丝诱惑和诡异。
耿军说,他的确在录音和混音时放大处理了吃东西的声响。
“因为我拍的都是冬天,冬天人就会特别想吃东西。像吃狗肉那场戏,完全是动物性的,有一种危机感在里面,所以我觉得声音特别重要。”
《东北虎》,章宇、马丽吃蛋糕
影片的视听设计有很多耐人寻味的地方。比如在悲剧、复仇的情节下,却用了大量有主观色彩的、轻松诙谐感的配乐,徐东向马千里讲起他在电视上看过的一个MTV,他想象着自己是MTV的男主角,于是画外响起了浪花和海鸥的声音。
有的人物一出场,观众会以为他们在自说自话,甚至打破第四面墙直接对镜头倾诉,后面的镜头才交代原来他们是有交谈对象的,制造出一种割裂感和幽默感。
《东北虎》无疑胜在强作者风格,但等到在商业院线上映时,普通观众对它的接受度会怎样,还不知道。只要付出一点耐心,就能体验到一种全新的“慢喜剧”。
这些年,东北在改变,文艺在复兴。
好消息是耿军的下一部电影应该不用再等很多年了。新片名叫《刺客与明信片》,也是一个犯罪故事,上个月已经去勘景了。“鹤岗宇宙”的小人物传奇还在继续,希望在资本浪潮来来去去的当下,耿军导演能一直坚守住自己的风格。
耿军新片《刺客与明信片》海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