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少年意气正风流,他傍依佛门长大,却没有剃度,把他养大的禅师告诉他,他生来便该入世,佛门并非他的归宿,待他长大了,禅师便教他去游历,说见人知事多了,也便能入世了。
他虽离开了佛寺做了少侠,从小熟知的戒律却还被他记着,这也是他从佛寺里带出的唯二,另一件,便是从未出鞘的剑。他一路清贫,但好在又不吃荤腥不饮酒,日子也还算过得去。他便漫无目的的走,一路走着,便到了长安,长安不止是读书人的追求,对于游侠来说,同样如此。
他在年节前夜到的时候,长安已经下了好几场雪,虽说无论何时到长安,永远都是居大不易的,但此时尤甚——他只勉强找到了一家未关门的酒肆,打算坐上一夜,等天明再去寻一处客栈栖身。
他不饮酒,便央店家做了碗姜粥,暖了暖风雪所侵的身子。烛火昏昏,店家为他送来粥后便缩回在了后厨,大堂里还有几人,他也无心去看他们是何种神情。风雪夜归人,归到酒肆的,不过是无根可定的可怜人。
第二日,他同店家询问了何处客栈最便宜,得到答复后便道谢离开。
二
他租下小小客栈的一间房,便算开始在长安暂留了。年节时分,此处更是繁华非常,但对他来说,这与往日差别并不大,一是他并无亲朋相亲,二是他也不爱做那些世俗人爱做的:他就每天闲散的在街井走,去看看那世俗的一隅。
他走着,也像浮萍一样飘着,不懂的很多,在喧腾的人中间更显格格不入。
他没有自己的名字——他从小在佛寺长大,所有人都唤他无名。没有人关心他是谁,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他也没能认识谁:谁会主动认识一个什么也没有,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人呢?其实这座城便是这样,大人物不必特意关心,市井里早已谈过他们的一切琐碎,小人物更无人关心,他们也从不期待有人关心。
他夜来宿下便想,长安有这么多人,悲欢离合的事不仅发生在戏场,更是在市井巷落间上演,可他连入世的门也没有摸到,一切景情,都与他无关。他又想起跨过漫漫长途来到佛寺的香客——寺很小,小到来参拜的多是周围的村民——偶有的生面孔他也记得很清楚,他看着他们站在佛前,不拜亦不求,嘴唇是紧闭的,口中不曾念念有词。那他们为何来?入世最后,便该这样吗?他有太多的疑问,这是世俗的疑问,而世人却没有他的疑问。
又一场雪落下的那日,他想离开长安了。
相遇往往由意外造成,意外则来自人心一刹的妄动,比如吞佛童子心血来潮在结冰的山间纵马而又坠马,也如谁也没想到向来不爱管闲事的游侠会救人——刚刚起程准备离开的侠客恰好路过山间,未经世事的人不知为何出了手出手,便救下了他未曾见过的惊艳的人。
天色未晚,吞佛童子便开口留下了这人:“可否赏光与汝在此吃饭?”
年轻的剑者应下,便看着吞佛童子拾来了柴火,准备升起火堆。
“汝名为何?”吞佛童子突然开口。
“唤吾‘无名’。”他稍犹豫之后便回答了。
“哈,哪有叫无名的人。”吞佛童子以为自己遇见了佛徒,又看这人并未做僧人打扮,以为他对自己心生顾忌,忍不住回了一句。
“不信便罢。”剑者不愿多言。
“莫恼莫恼,无名算不得世俗人的名字,听起来倒像是寺庙里的小和上。”
“傍依佛门,不算和上。”
“既不是和上,那不也该有个姓名?不然教吾如何唤汝?”
“吾也不知,吾不知如何唤吾,亦不知如何唤汝。”
“哈,你这小孩,还挺记仇。吾,一剑封禅。”
火焰开始旺了。
“哈,真是狂妄。”
“既是你先遇到我,遇人便算入世,入世便该有名,那便由吾为汝定下俗世姓名。”
“名,很重要吗?”
“天下无名如此多,那吾该如何唤汝?”
“无名非吾。”
“千人千面,当吾为汝定下名字,吾唤汝,便是只属于吾的汝。”
“随便你罢。”
“吾用剑,汝也用剑,今日长安又下了雪——唤你剑雪罢。”
剑者无语,低头看起了火上的烤肉。心想真是个怪人,头一次见他,便给他定名,这该算是“交浅言深”?抑或是“倾盖如故”?
正想着,便听一剑封禅说肉已经烤好了,唤他去饮酒。他便摇摇头,言自己不吃肉饮酒,便又被拿着“和上”这词打趣了几句。剑雪无名莫名有些羞恼,却见那人又递来一份油纸包好的点心,听那人言,这是私下买来准备自己享受的,又是笑着说合该让他尝尝好东西,别真像和上似的要苦修。
剑雪无名也见过这点心,出自京中最有名的糕点铺,店前络绎不绝,他见过布衣人家咬牙买上一份,想是为了哄自己亲眷高兴,也有家仆捧了锦盒装回给主家……见他却拿着油纸便装在了身上,想来或是同他一般囊中羞涩,难得吃上一回,却又不知如何拒绝,便带着几分羞赧地应下。
一顿饭边吃边聊,吃到夜深还不算,他便又看着一剑封禅拿出了笛子,想要吹到天明似的。剑雪无名还挂念着他那未行的远路,便想起身告辞。
“夜深人应定,汝欲去何方?”一剑封禅叫住他。
“吾也不知,但行前路。”
“哈,果真是小朋友,凭着感觉便往前走了,那汝来长安,又为何?”
“吾要入世。”
“哈哈哈,那便是为了见吾?”一剑封禅忍不住逗他。
“吾听师父言,观人知事,便可入世。长安未使我入世。”
“哈,这便是未入世的人的愚见,人和事,便合该自己去领会。自己不去摸爬滚打走一遭,未沾尘土,又凭何入世呢?”
“再过三日便是上元节,吾便带汝去看看。”
“如此也可。”剑雪无名应下。
“哈,费尽吾口舌,便换来汝一句,真真是一根筋的少年人。”一剑封禅有些无奈的摇摇头, “便先让吾教汝一曲鹊桥仙罢。”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三
往年的上元节,剑雪无名便呆在寺里,看着灯笼沿着山脊便挂上来。若非有心无力,灯便该被挂到天上去了,他第一次这么想着的时候,夜来也不睡觉,听着远远传来的嬉闹声,锣鼓声,便站在山庙前,看着人将一个个纸糊的灯放上了天——当然灯迟早会掉下来,他便不小心见过,灯上合着是些健康、高中、姻缘的祈求,他若遇到掉下来的灯,便拾起来放进竹匣里,每每集上一批,便偷偷烧在佛前,他不懂为何总是要求这些,但是他也希望他们不要失望。
约莫是越繁华的地方,节日也该盛大几分。日头还未沉,一剑封禅便开始带着他赏灯猜谜。不知道他怎么选的,灯上总是些读来情情爱爱的谜面,什么“情海半生无悔意”、“黄昏前后人相会”。剑雪无名生出几分无趣,托他带自己寻些正经又有文气的灯谜。一剑封禅想了想,便买了一盏灯,挥笔在灯面写下“白衣着鸟,落梅清绝,落地无痕尚冷,观人日入张灯,尽无梦,断枝脆声。”几句,又笑称自己不会作词,勉强凑了半阙韵脚,请他来猜。
剑雪无名也未学过,亦不知从何猜起,便又将灯谜抄在了另买的一盏灯上,又快走几步,将灯随意挂在路边的房檐上,说是自己暂未猜出,便留一盏灯给别人来猜,看看他作的如何。
灯谜不好解,可汤圆好吃。剑雪无名便随一剑封禅向着人流的方向走,便见每个铺子前已围了不少人,嘴里也叫着“一份元宵”,他也被隐隐勾出了些回忆,对身边的人笑道,“我们那处管这叫汤圆,也不知有什么不同。”正说着,便挤到了铺子前,见伙计拿来一个大簸箕在筛面团,筛完又过水,反复之间,面团便一个个滚圆了,下进了翻滚的铁锅中,一副喧腾景象。
两人买了元宵,便捧着往前走,蒸汽便顺着风氤氲在眼前。
“小朋友,再不吃便凉了。”一剑封禅嘴里叼着元宵,含含糊糊的说,“这也算不到你的忌讳吧。”
剑雪无名也不多言,便用筷子捻起一个,试了试温度,边也开始吃了。一时间,两人间竟是无言。
吃罢,剑雪无名方才开口,“元宵果真同汤圆不一样——做法和口感都不尽相同——不过吃的人倒是相同,不过盼着个团团圆圆。”
一剑封禅接过话头,“小朋友,这便是世俗风情的一角了,人事不同却又有相同情意,入世所要沾上的,便是这世俗的情意。正是人生在世,逃不过‘情’这一字。”
“那汝对吾又是如何?”
“耶,情意的种类可太多了,汝于吾,既有救命之恩,带你入世,亦是职责所在;更何况,常言不是还有,'白首如新,倾盖如故'这一句?”一剑封禅便笑着摇摇头,“人同人之前的情感,便是如此的捉摸不透,这也正是它的魅力所在。”
“小朋友又何必想这么多,吾可是特意向亲朋打探过这上元节的好去处,便随我来。”
剑雪无名颔首应声,跟着他向前走去,也未问他为何同自己一个陌生人一起过元宵节,而不是亲朋。
路尽头已经搭起了一座灯楼,剑雪无名白日里还被带着见过它,入夜后风光确实不同,他们站在灯楼前几步,见有游人在其下穿梭,往来或是情人成双,或是友人互相簇拥着,或是一家亲眷出游,热闹非凡。龙灯欢腾着在路中飞舞,舞狮人亦在近旁的小道上站着,等待着自己那声锣鼓敲响。一剑封禅在旁似有自得,“吾早便想到汝未曾见过如此景象,可是喜欢?”剑雪无名早已放松,“如此佳景,平生未见。”两人也便不在言语,只是看着这般景象。
安静未能持续多久,一剑封禅突然开口,“其实更多的人叫我吞佛童子。”
剑雪无名点点头,叹道:“口气更大了。”
“汝不生气?”吞佛童子不知该松一口气,还是紧张他不生气。
“为何生气?”
“汝真是……”
“变换名字,汝还是汝。”
“吾刚从边地归来,吾杀人。”那人便又带了些恐吓意味。
“杀人人杀,正常不过。”剑雪无名认真答道。
吞佛童子也便带上几分笑意,笑这少年人的简单心性,不置可否地摇摇头,接着便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剑雪无名便仰头看着他。他好巧不巧站在灯笼没有照到的阴影处,叫人辨不清他的神色,只听见他的声音传了过来,“天寒地冻,同吾喝酒去,你不爱酒,也可尝尝饮子的滋味。”
剑雪无名也点点头,站起身来,便被吞佛童子搂着带向酒馆去了。
酒过几巡,吞佛童子再次开口:“汝虽然不生气,吾却还是该说,名字是吾故意隐瞒,吾只想趁机做一回自己,但吾与你,并非虚情假意。”
“吾知,只是名字不该是你的枷锁。”剑雪无名拍了拍他,心眼清明。
四
那日之后,吞佛童子还是穿着他那身棕色的皮草——还特意跟剑雪无名说了其来历,心下盼他夸自己英勇,剑雪无名也如他所愿,只是在言语最后叹了句“我佛慈悲”。
他带着剑雪无名吃喝转悠,只是他似乎也对路程不怎么熟悉,只是知己相伴,绕绕远路也别有意趣。
快乐的日子不过将将十来日,吞佛童子带着剑雪无名探春之后,便说他快回边关了,又笑言自己在边关好几个年节才得回来一次,一回来便捡到了什么也不知道的小祖宗。小祖宗也没说什么,亦知行军赶路不可能带上他这非亲非兵的人,只郑重地对他说:“此行珍重。”转而又担忧他整日同自己把臂游玩,杂食也不知是否处理完。吞佛童子便抓着他这几分罕见的烟火气同他打趣,问他可愿为自己收拾行囊。剑雪无名便直愣愣地开始为他打算,又问他当地气候风俗,便也写出一份虽不合礼制,却也载满了真心的物单。没过几日,在又一场雪落下的时候,两人便道了分别。
剑雪无名比那人晚走两日,走之前看见了那晚的灯,突然想起那晚忘了摘下来的另一盏灯,便跟着记忆去寻了。那盏灯已经被人取下,放在墙边的石头上,靠近底座的纸似乎也被洇湿了一些,再细细看来,被解出来的谜底已经模糊不清了,只有寥寥几句简批留下:“谜面抛荒,词未凑韵,下流之作。”剑雪无名看了有几分气恼,不知是因为没得到答案还是看着吞佛童子的词被批得这么惨。
五
分别之后,似乎一切都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吞佛童子急急匆匆的奔向了他镇守的城池,做回了责任重大的将领;剑雪无名还是一样的在城镇与山野间晃荡;但似乎也有些不同了,吞佛童子在为自己常服攒下一堆皮草的同时,也没忘记给他的好友也备下一份,想着说不准什么时候那人便能游历到边疆来,定要带他再去赏领好风光。
剑雪无名也长进许多,他从前只是做些寻物的小活,来攒些行程中傍身的路费,每过一个地方,无牵挂来,亦无牵挂走。离开长安,他开始帮人送信,信的目的地就是他的下一站,有时他也会想起那几天,一切都像风一样,如一个梦轻柔地盖在他身上,灯火曈曈,他却想起了那人在灯下辨不清神色的脸。
他替人送信,想着总有一封信会要他送到边城,只是不知何时出现。
他走着,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