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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辩论,古已有之,到了互联网时代,更是司空见惯。社交媒体给大家提供了每天24小时辩论的空间,让更多的人有机会参与公共辩论。这种情况有利有弊。好处是增进了人们之间的沟通和交流,不利之处是人们被误导被利用的可能性,也相应增加了。
不利之处主要来自于几种常见的话术。说是“术”,当然是带有贬义。这些话术,并不意在做出观点描述和解释,而是有助于在辩论中取得优势的技巧,或者干脆说,是一种语言圈套。经验不足的人,会被这种圈套唬住,自觉理亏,在辩论中败下阵来。
在辩论中失败,无关紧要,但如果因此中了别人的语言圈套,进而接受了话术背后的思维模式,不知不觉失去了正确的思维方式,被人误导和利用,这就不好了。所以,很有必要认识和了解这些话术,一旦遇到,就可火眼金睛地认出白骨精。
在最近的传染疫情中,很多人指责武汉政府瞒报,延误了防止疫情。但他们在指责时,并没有出示证据,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有说明不隐瞒不延误的正常状态是什么。从发现第一个不明病例,到实施封城,正常情况下应该是多长时间?传染病上报、然后按规定发布的正常流程需要多少时间?防疫部门必须在多长时间内做出防治部署?其他相关部门做出配合的规定时间期限是多长……用合规、正常情况下所需要的程序和时间,去对照武汉政府的实际操作,才能得出结论是否有隐瞒和延误。换句话说,用现实比较现实,才有意义。很多人的指责,根据其实来自他头脑中的理想。只要没达到他的理想,就是有瞒报和延误。这就是在用理想比较现实。他们很爱说的一个词是:“第一时间”。但第一时间到底是哪个时间点?事发当天还是事发后一年内?有第二、第三时间吗?
这种话术的厉害之处在于,用理想比较现实,会让人忽略重要的一点:有些理想是任何人也做不到的。既然永远达不到理想,话术者也就取得了永恒的优势——你不可能用证据、数据驳倒他。他已经提前设定了你永远也达不到的目标。你只能虚心接受他的批评。一事既出,大家分析事情的原因。不管找到什么原因,话术者都可以说那个结论是“表面化的”“过于简单的”“舍本逐末的”。注意,这些批评本身是可能成立的,结论确实可能没找对,但话术的关键在于:任何时候都可以用,万能钥匙。同时,话术者早已备好几套现成的深刻答案,可以毫不费力地用来分析所有问题。他要做的,并非寻找问题的答案,而是提醒你的回答太表面,只有他的回答才是深刻的,才是触及问题本质的。相比之下,你的浅薄无知暴露无遗。你服了吧。最常用的深刻答案当然就是“这是政治体制问题”。如果你想再深刻一些,可以说到文化传统上去,把孔老夫子拽出来骂一顿,然后深深叹口气,做无语状。如果你还嫌不够劲儿,我向你推荐人种、基因、进化这个豪华组合。为什么会有医闹砍杀医生呢?这是因为智人在漫长的进化中形成了对于自身健康的过分偏执。凡是没有这种偏执的人群,都已经在进化中消失了……
曾经,美国的很多人深入分析为何城市治安会恶化。大家找出各种各样的答案,从收入分配不平等到民主体制的弱化,从移民数量增加到计算机革命的爆发,从城市的生命周期到人口结构的变化。一个比一个深刻,令人眼花缭乱无所适从。所有人都陷入了迷茫。看来这个问题要讨论上一万年……后来,一些城市不再考虑这些深刻的答案——反正也考虑不过来,转而直接采取能采取的措施,试试看再说,没想到治安由此大为好转。这些城市采取的措施很简单,增加警方的预算和人力,把更多的警察派到街上去巡逻抓坏人。治安就这样好起来了。对,真正能解决问题的答案就是这么简单直接,并不深刻。“寻找根本原因”这种话术的厉害之处在于,话术者通过不断扩大问题的外延,让所有的其他回答都显得幼稚和狭隘。而只有他提出的深刻彻底的回答才是正确的,才能匹配上无限大的外延。对如此深刻的洞见,除了五体投地,你还能做什么呢?变革和保守现状,并无天然对错之分。如果现实有弊端,并且有整体上更好的替代方案,当然应该变革。如果现实并没有大问题,也没有整体上更好的替代方案,就应该保持现状。问题在于,现实永远是不完美的。话术者利用这一点,抓住现实的不完美,永远鼓吹变革。看上去,他的主张正确无比。谁能反对改进和优化呢?那些为现实辩护、主张保持现状的人就此陷入了下风和被动。看上去,他们对现实中的弊端麻木不仁视而不见,无异于阻碍社会发展进步的害人虫。识别这种话术,或者说区分真正的改革者和话术者的办法在于,看看他们是否提出了整体上更好的替代方案。因为提不出整体更好的替代方案,话术者提出的局部优化,往往意味着整体的恶化。事实上,主张维持现状者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对现实中的弊端“麻木不仁视而不见”的。这种话术最集中应用的场景就是在批评政府上。现代意识形态,赋予批评政府以道义性和正当性,同时,任何政府的政策都不会完美无缺,甚至会问题多多。话术者充分利用这两点。他们不必费心费力地研究、设想更好的替代方案,而只要抓住现实政策的某些缺陷,大加攻击,鼓吹变革,就能得到“社会良心”“真知灼见”“正义人士”的美称。这种话术的厉害之处在于,话术者把社会纠错、变革的困难性和复杂性,置换成了正义邪恶之争。社会之所以没有立刻纠错改善,不是因为有诸多两难和权衡要慢慢解决和协调,而是因为当权者拒绝接受他的良心建议。由此,话术者塑造出自己如莲花般的高洁人格。他抢走了莲花的角色,你只能去扮演淤泥了。
“外国的月亮比中国圆”,大家不要以为这是中国独有的说法。虚构一个美好的外国,然后反衬自己国家的“落后”,这是通行于很多国家的话术。说起来,苏联和我们中国其实都曾经成为过这种“美好外国”。在东西方冷战的背景下,东方阵营的苏联、中国被认为是美好成功的典范,成为很多西方左翼知识分子的心灵家园。印度担任“美好外国”的时候就更多了。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大量西方年轻人都把印度想象为圣洁脱俗的人间天堂。印度不但是世界最大的民主国家,据说,印度人还成功地抗拒物质主义和暴力。印度人对宗教的虔诚、精神世界的丰富,都反衬出其他国家的庸俗和猥琐。乔布斯等开创出计算机革命的那一代人,年轻时都深深地迷恋印度。计算机革命早期有个著名的莲花公司及其软件Lotus 1-2-3。这是Excel出现以前最强大的电子表格软件。“莲花”(Lotus)这个名称就是那一代计算机人迷恋印度的印记。当然,乔布斯对印度的迷恋,止于他的印度之行。当他看到真实的印度以后,就知道所谓“美好外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在这方面,中国当然也不可能例外。我们在社交媒体上见到了太多对“美好外国”的描述,目的就是为了反衬中国的野蛮落后。一些移民国外的前中国人在这方面尤其卖力,何止卖力,这简直成了他们的人生意义所在了。这种话术的厉害之处在于,有大量海外生活经验的人毕竟不多,对“美好外国”的吹嘘,往往不会被立刻揭穿。而且人的心理往往是“距离产生美”,对于远方的国家总有更好的想象。话术者充分利用这一点,用虚构的或断章取义的“美好外国”,攻击、贬低你身边的现实。你如果不接受或不相信,就会被扣上“固步自封”、“傲慢自大”、“天朝”等帽子。一下子,你就自惭形秽了。
如果大家都能符合逻辑地思考和对话,人与人之间的分歧会少很多。人与人之间的分歧,是因为至少其中一方违反了逻辑。对此,很多人深信不疑,其实,真实情况要复杂得多。但太复杂的事情,大家懒得关注。在这种情况下,抢占逻辑制高点,就成为一种话术。在辩论中,话术者抢先声称自己的观点才符合逻辑,并把自己的观点按照逻辑整理一番。这样一来,和话术者观点不符的其他观点就成了“不合逻辑”了。这种话术的核心之处在于,把“符合逻辑的”替换为“明显可见的”,这样,话术者就能他自己那些简单粗糙的理论包装为符合逻辑的。但是,逻辑并不等于简单,更不等于一目了然。逻辑是很复杂的学科。数学就是最典型的逻辑,但稍为复杂的数学,就足以让普通人望而生畏了——你根本看不懂。图片来源:互联网
把简单粗陋称为符合逻辑的一个例子是和平主义者的天真想象。他们认为,打仗必须靠军队,那么,各国如果都裁军,让军队消失,世界岂不就会永久和平了吗?在他们看来,这种推理太符合逻辑了,简直像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明快、无可置疑。对任何反对者,和平主义者都会理直气壮地问:你懂逻辑吗?另一个例子是无政府主义者的怪异想法。他们认为,国家是暴力机器,如果大家都同意没有国家,世界岂不就没有暴力了吗?或者说,大家都放弃进攻性暴力,世界岂不就只有人畜无害的自卫性暴力了吗?在他们看来,这种推理非常严密,极其符合逻辑,完美无缺。如果和现实不符合,那只能说明现实中的人们太愚昧,不肯严格按逻辑去生活。解决办法就是,教育大家,让大家都接受无政府主义,都去按逻辑思考和生活,就行了。这套话术非常能迷惑人,以至于那些不接受他们荒谬观点的人,往往也会说出这样奇怪的话:必须承认,他们的观点是符合逻辑的,只是……只是现实世界比较复杂,马上弄这一套,恐怕还不太好使。这套话术的厉害之处在于,大多数人对逻辑的复杂性都认识不足,专门研究过逻辑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大部分人对逻辑的理解和认识都停留在简单因果的层面上——大致对应小学水平的数学。话术者充分利用这一点,把他们那些简单粗糙的观点称为“符合逻辑的”。而对手对简单粗糙的反对,却一下子成了“不符合逻辑的”。这正好对应大多数人对逻辑的理解水平。由此,就取得了辩论中的优势和主动。公共辩论中存在的话术,当然不是只有这几种,而是多种多样,还像病毒那样经常发生变异。目的倒是一直没怎么变,无非是沽名钓誉、蛊惑人心、贩卖私货、自我标榜。识别这些话术,并无一定之规,只能依靠丰富的经验和知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只有你自己真正经历过艰辛的学习和创造,了解真实世界的运转规律,种种投机取巧、故弄玄虚、自欺欺人的话术,在你面前,才能无所遁形原形毕露。刻苦努力收获的,除了直接的成果以外,还有自身各方面水平素质的全面提高。
李子暘为铅笔经济研究社主编,本文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以下二维码是作者的个人公众号,欢迎大家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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