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的上海维也纳花园舞厅,曾举行过一场声势浩大的“东方标准美人加冠典礼”。这场盛会的女主人公,便是1933年凭借处女作《残春》中,以“裸浴”镜头一举成名的徐来女士。△“徐来在残春中,来了一个裸体浴,卖座大盛。这哄动了上海的电影界。于是模仿者辈出,差不成会成为一九三四年的一个新风气。”,摘自1934年《电影画报》。△“初上银幕之徐来女士其所主演《残春》一片现已摄竣不久可以公映”,摘自1933年《商报画刊》。
△徐来投身银幕之前,曾带领明月歌剧社游历华北,当时北方唯一的画刊《北洋画报》第一次称她为“东方标准美人”,后来“标准美人”的名号在各大报刊中大肆宣传,徐来的名气可见一斑。因她生得确实漂亮,身材又窈窕,从前游历华北时,徐来便获得了“标准美人”的称号。她不仅在银幕上崭露头角,更是酷爱交际,为其倾倒者不在少数,于是沪上倾慕者一致发起了“徐来加冠”。
当时有杂志刊文描述:“第一天预祝,第二天正式加冠,第三天庆祝大会。加冠典礼的灯彩大会,特派专使到硖石去採办。标准美人所加之冠,由某银楼监制,又有银鼎一座,系各界庆祝美人盛典者。预定送给徐来的花篮有二千只,其中多有每人送一百只的。并聘周璇、白虹、曼杰三大歌星唱歌,并领衔十三余明星表演盛大歌舞剧。”
△徐来为加冠特制的新装,这是当日行典礼穿的一套礼服。
1935年入夏,正逢我国江河泛滥,哀鸿遍野。
主办方声称,入场门券一元,全部收入除开支外将悉数赈灾。徐来为这场加冠典礼,特别裁制了十一身新礼服,准备大放异彩。△同为明月歌舞社的黎莉莉曾说过:“徐来的一切都是标准的,你看她的两腿,真够称为标准呢,她的鼻子,她的双眼,都是标准的。”,摘自1933年《中华月报》。有人认为这是一场不像话的荒唐闹剧;
还有人认为加冠礼是假借赈灾之名敛财;
甚至有报纸刊登《为徐来加冠礼告全国二万万女同胞书》一文痛斥加冠之举;
更有上海十位女士联名向妇女协会呈文,要求“勒令停止'加冠'丑剧,并恳转呈党政当局,将徐来、黎锦晖二人妖驱逐出境”。有评论称其是:
“‘丧心病狂’的把戏,
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一星期前,徐来加冠被辱,都是生意眼的在转念头:‘加冠,加冠,’徐来算是倒霉,被骂为人妖,的确,也是太要出风头,虚荣心太重吧!”,摘自1935年《青青电影》。
△《女明星成名之路》讽刺徐来靠香艳裸戏而一举成名的漫画,张鹏飞作,摘自1934年《良友》。“她在《残春》中的镜头,一手抱膝,一手按胸,肉感之至。”社会局得到消息之后决定下令禁止,然而时间稍迟了些,正式加冠典礼早已落幕。本以”赈灾”为名的典礼穷尽奢华,花费甚钜,负责人在加冠典礼之后没有将赈灾账目公开,这让舆论更加哗然。徐来本想借此加冠典礼,在未来的事业上独树一帜。但这场闹剧,却让她深陷舆论丑闻。
一时间社会各界口诛笔伐,徐来成为众矢之的。有报纸刊文这样评论:“徐来这次是完全被人利用,结果受尽各方攻击弄得差不多身败名裂,实在太触霉头了。”
她随后发表《表“加冠”》一文澄清事件的来龙去脉,还用四句话对此事作出了回应:“既往不咎,何必重提?问心无愧,无庸表白。”
△后来《影戏年鉴》中披露,其实 “标准美人加冠”另有目的。某香烟公司准备发行一款以徐来芳影为商标的“标准牌香烟”。他们积极筹备宣传,预料经过加冠一举,宣传方面一定大有成效。徐来也会因此获得一笔颇为丰厚的版权费。不料加冠一事受尽各方抨击,香烟公司也不出什么标准牌香烟了。
经历了这场风波,徐来也意识到自己演技平平,在电影界里难有更大发展,她最终在1935年选择退出影坛。后来,《徐来脱离影坛之内幕》一文揭秘,其实徐来一早便生隐退之心。她靠着《残春》中的香艳镜头在电影界一炮而红,虽然片子十分卖座,但观众对她的演技并不买账,这一点她也是明白的。她生活的所有开支都由丈夫黎锦晖负担,主要的精力多放在家务和交际上,跳进电影圈更像是“玩票”的性质,加之母亲病逝令她心力交瘁,这才使她下定决心隐退影坛。△1934年,徐来位列中国八大女星,“特约今日中国影坛上著名女明星八人,由本公司摄影师陈嘉震君特别摄制各种个人美术相片。每人挑选最精粹之各种生活照片二十二幅,编成中国女明星照相集。第一辑共出八册,用最上等铜版纸精印。每册大洋一元,印数无多,欲购从速。”,摘自1935年《电影画报》。
徐来向来行事高调、作风大胆。自出道起,她便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东方标准美人”的皇冠太重,扶摇直上的名声也能酝酿出一场灾祸。徐来从影短短三年,共拍摄8部影片,她的最后一部影片《船家女》上映之后大获好评,在导演沈西苓的调教下,徐来演技的进步被观众所认可。如果没有这场加冠闹剧,徐来在电影界或许会有着更好的发展。
△“‘落花无语怨东风’徐来在《船家女》中”,摘自1935年《明星》。人生的选择和目标很重要,不论一个多么具有“标准美”,或是其他傲人的天资,遇到多么难得的机遇;倘若没有危机来临的警觉,没有扬长避短的处事,没有越挫越勇的坚强,最终也往往容易提前退场,功亏一篑。不管真相怎样,这场“标准美人加冠”的闹剧,终已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历史轶事。抛开事件本身,徐来的美貌的确名不虚传,“标准美人”的名号也是名副其实。不仅在30年代,即使以今天的审美来看,她的美,依旧令人为之惊艳。
△“从歌舞转到电影,徐来的一举成名是值得骄傲的。她有的是温柔的个性,绰约的风姿;益以对于电影艺术的努力,便获得了今日的成功。在电影界女明星中,是最美丽的一个。因此她於电影明星头衔之外,兼有标准美人之称。”,摘自1935年《影坛》。
△“艺术叛徒,少爷画家,《船家女》中一动人场面”,摘自1935年《明星》。
在上一篇推送《眉之美》珍藏1934年绝版美妆教材,图解30年代前期“5大眉式”中已经提到,上世纪30年代,是“一元化”审美的时代,美是有着明确的标准的。“美学专家”们定义着美人的标准,教科书式的美之条文,成为爱美者的信条。
电影明星是当之无愧的时尚风向标,电影界孜孜不倦地推选出“标准美人”,打造引领大众“美之风潮”的典范。杂志刊物成为承载这些摩登文化的重要媒介。一时间,欧风美雨席卷下的上海滩,“好莱坞”式的洋派美,成为了都市现代女性所追求的目标。
△“清风徐来,明月照空”徐来女士,摘自1934年《中国女明星照相集》,陈嘉震摄。在我翻阅《妇人画报》时便发现了有关“好莱坞标准美人评选”的一系列文章: 《妇人画报》是上世纪30年代上海风靡一时的图画刊物,创立于1933年4月15号。杂志的读者群体是摩登女性,每月两期,每期售价两角,16开本,上海良友图书印刷有限公司发行。内容聚焦婚恋、爱情、时尚、化妆等女性主题,尊崇好莱坞文化,大量刊登中外电影明星、名媛闺秀的照片,设有漫画小说、时装潮流、美容美妆、家庭生活、电影娱乐等专栏,成为中国女性摩登生活的最佳参考书。
画报历经4任主编,从第14期起,极具风格的漫画家郭建英接手画报,亲自设计绘制画报封面,他画风简洁流畅,鲜明犀利。《妇人画报》的一大特色,便是一幅幅或妩媚、俏皮,或前卫、犀利的洋派摩登女郎封面,它成为了沪上女性追捧的必备时尚手册。
好莱坞电影的风行,使其成为都市女性主要的消遣娱乐方式之一。好莱坞女星定义着全新的美,也成为中国摩登女性追求的典范。1933年《妇人画报》曾刊登一篇《好莱坞十位标准美人》,列举出当时最符合美之标准的十位好莱坞女星:
“在星光灿烂的好莱坞中真所谓‘美人如花不可数’,健美娇媚的女郎充斥着整个电影圣地。要从这里单挑选出十位顶尖儿来,可真不容易,不免有顾此失彼之感。这里所举的十位许不全合你的眼,你或竟会说那个我不喜欢,这个不算完美。但好莱坞为什么偏要挑拣这几位呢?大概是不会错的。”
文中的“十大好莱坞标准美人”是:
△Gloria Stuart、Norma Shearer、Jean Harlow△Greta Garbo、Marion Davies△Virginia Bruce、Kay Francis、Joan Crawford△Janet Gaynor、Sari Maritza文中对“美的标准”提出了如下的评价:“你要知道凡得称为代表美人的,当然须恰合健美的条件,此外还须具有超俗的特点,一种显著的个性。此个性足以代表某一种可敬爱的女人。”
“而同时她能表现出内在的感情,充满生命的热力。所以要达到美人标准的最高峰,还应注意头脑的运用,语言举止的修养,表情的优美,舆乎个性的发展等。不然任她怎般美丽,也无非是一座平凡的石膏像而已。”
"老牌歌舞明星。东方标准美人。黎锦晖的夫人。黎明晖的妈妈。",摘自1933年《电影月刊》。
“美人徐来,尖妹妹黎明晖的母亲,哈!哈!还是女儿年纪大,黎锦晖先生的太太,也是明星公司的基本演员。”,摘自1935年《青青电影》。1935年《妇人画报》刊登了表述更为具体的一篇文章——《谁是好莱坞的标准美人》,文中从身体各部位评选出符合“标准美”的最佳人选:“谁是好莱坞最美丽的女人呢?这个问题引起最近美国电影界联合举行了一个选美会,然而答案是没有一人个具备完全最美的条件。这个会是有十二位著名美术专家及导演等所组织,选举用投票方法统计各专家投票的意见有如下的结果:♢发:瑙玛希拉 ♢眼:罗列泰杨 ♢鼻:爱莲尼邓 ♢口:克劳黛考尔白 ♢牙:凯德莲赫本 ♢手:马莲黛德丽、卡劳郎白、露仙娜罗伦斯 ♢腿:马莲黛德丽 ♢踝:马莲黛德丽、琼克劳馥、克劳黛考尔白 ♢足:马莲黛德丽、琼哈罗 ♢背:凯法兰西斯、卡劳郎白 ♢体格:卡劳郎白。△左:Marlene Dietrich马莲黛德丽的手、腿、踝、足均名列榜首,她有一双傲人的标准美腿。右:Carole Lombard卡劳郎白有着标准的体格之美。
△左:Loretta Young罗列泰杨拥有标准的美目。右:Irene Dunne爱莲尼邓拥有标准的美鼻。△左:Claudette Colber克劳黛考尔白拥有标准的唇之美。右:Norma Shearer瑙玛希拉拥有标准美的秀发。“标准美人加冠”风波之后,大众对“标准美人”之标准的讨论乐此不疲。但我们的美人是否符合美的标准,似乎一直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直到1935年,《东方标准美人加冠后谈谈西方的标准美人》一文给出了确切的回答。美国麦赛州(麻省)台克诺罗治研究所卫生学教授,发表了“标准美人”判定的研究方法,分身体部位给出“标准美人”的十一条标准,并用点数计算评判,能满百点的,才算是完全的美人,其严格、精确程度令人咂舌,其中很多用词在今天看来,是颇为苛刻而充满时代色彩的。
△现代凡妇女之娇美者,则被誉为“标准美人”。标准者,衡万物之准则也。“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施朱则太红,敷粉则太白”,此即所谓美妇之标准也。
“标准美人”的十一条标准如下:“(一)依年龄及身长的体重定为二十点。(二)头发没有加油时有光辉的色泽,定为五点。(三)眼睛虽然阴郁洁,其眼白带黄色者,仍为下品,须双眼透明光辉,定为五点。(四)口形到处有幸福表现者为五点,但呼吸时下垂的,仍为下品。(五)牙齿在咀嚼时,密缝者为五点。(六)皮肤明朗光滑,肌肤细致,颊与唇具有自然色者为十点。(七)指爪清洁。光滑美丽,进出长短,很完善者,五点。(八)足形具有自然的美,由足踵到大足指头的线,直而不歪者,为十点。(九)姿势上,两肩左右平衡,双腕缓舒,腹部线美,两足平行稍离几分者为五点,坐时的线形优美者二点。步履时能调和运动者二点。离开十六尺能听到普通谈话,有健全听觉者为五点。两腕直伸具有读书的视力者为两点。(十)健康上身心爽快有自制力热情者为十点。(十一)衣服能适合个性的与时代的中心者为五点。”
△左:“东方标准美人”徐来女士之近影,1933年。
△“这就是所谓‘标准美人’的徐来。你看她的姿态是否适合美的标准?”摘自1935年《玲珑》。1935年《影坛》中一文,也列举了“标准美人”应该具备的十六条标准,其中大部分与上文的十一条标准大同小异,还额外列举出了身体各部分的最理想尺寸,补充如下:“(一)身高五尺三寸至五尺五寸。(二)体重一一五至一三二磅。关于身体方面最后更定最理想之标准如下:体重 一二〇磅,身高 五尺四寸,上身 三十四寸,胸部围 二十六寸。”
谈回中国的标准美人,1935年《印象:电影图画月刊》中有这样一段赞美“东方标准美人”徐来的文字:
“她好比秋天里的西子湖,枫树林的红叶,的确使人可爱了,她有着一对乌黑诱感的眼珠,印进了每个人的心扉,在鲜红的唇边,在苹果般的两腮,时露着微微的甜蜜地笑痕,多量热情底特有女羣人的标准美,她自从《残春》一片出现上银幕后,始终获得无数人的爱戴。”
△就像徐来的名字——“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她美得毫无攻击性。她拥有江南美人的特质,温婉而娴静,就像是一只乖巧的小猫,楚楚动人,惹人怜惜。
上海的电影界还曾有过一场“标准美人”与“模范美人”之争。
“标准美人”是指的徐来,“模范美人”指的是叶秋心。
△左:徐来女士;右:叶秋心女士
1933年,汉口美人叶秋心凭借天一公司《孽海鸳鸯》一片在上海一炮而红。叶秋心颇为美丽,光彩照人,“有人说她比徐来更美丽些,只说她一双秋水和微浮的酒窝,就值得任何人去迷恋和倾倒。”天一公司老板邵醉翁一眼便看中她是块可造之材,要在电影界力捧她,造她成为“陈玉梅第二”。此时电影界已有了一位“标准美人”,叶秋心便被冠以“模范美人”的封号,在电影界与“标准美人”打起了擂台。
△“一片秋心”,叶秋心女士, 摘自1934年《中国女明星照相集》,陈嘉震摄。“叶秋心——是模范美人。是典型女性,她有一个美丽的面孔,她有一个适宜的体态。”
不管徐来的“横空出世”带来了多少争议与话题,大众对她美貌的认可是毋庸置疑的。更有趣的是,在好莱坞审美风行的上海,大众对标准美人的推崇,反而不是极尽西化的面孔。不管是“标准美人”徐来,还是“模范美人”叶秋心,都是脱胎于中国本土美学的摩登美人。虽然她们衣着时髦、作风洋派,模仿着好莱坞女星的种种姿态,却也继承了中国传统的审美风格。这并不是简单的“拿来主义”,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中西合璧”。
△“中西合璧”,中式美人与西洋运动,徐来手持网球拍,打网球是30年代流行的摩登生活。今天,一个高呼多元化审美的时代,时尚圈中所推崇的 “东方美”,却常被西方刻板印象所定义着。
眼如水杏、面若满月的“东方标准美人”,似乎已经与如今的审美渐行渐远。△《诗经》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徐来就是这样一位古典美人。当我们沉浸在社交平台上充斥着的各种“高级脸”,西方电影中千篇一律的东方女性角色时,不知不觉中我们也被渐渐改变,失去了定义美的能力。年轻人们已经很难想象,真正的“东方美人”到底是什么样子,古文中描述的古典美人又是怎样。1930年代的上海,虽欧风美雨,但保留着对“本土美”一份的执著,这份执着,造就了最独特的、只属于中国女人的美。结尾献上一幅本人绘制的《标准美人像》,与君共赏,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