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2021年度十大好书

我一般看到书名有“官场”字样就会敬而远之，这一次好在有师友提醒我才没有错过。这本基于一名晚清州县级官员的日记写成的晚清地方政治社会史，一开始读就让人停不下来，大开眼界，感触良多。作者以近代史专家的身份整理原始文献，小中见大，细处求深，寓原创性研究于平实晓畅的叙述之中，既有超强的可读性，又饱含锐利的史学分析。由于书中随处都是作者精心选录、巧妙引据的日记原文，读者深深沉浸在日记反映的历史世界里，可能容易忽略这本研究性著作的学术取向：作者着力于那些过去研究不足的地方（详人所略，略人所详），比如省府都会所在的首县地方官行政特色，州县级地方官与佐杂吏员的复杂关系，他们如何领导并直接参与颇具暴力色彩的催征，如何审案断狱，如何利用和应对地方士绅，以及普通官员的日常生活。如果没有对杜凤治日记的大量引文，这几个方面的侧重研究难免流于抽象条文，但如果没有作者对晚清制度与社会的透彻把握，这些引文也难以体现足够的学术价值。对我这样不熟悉晚清文献与史料的人来说，最受震动的还是那些细节，即书中引用的日记原文和作者的分析，比如科举制度下年龄的增大与减小、候任官员的艰难生活、地方官灰色收入的途径与数额，等等。在2021年新出的史学著作中，这是在可读性与学术性两个方面都相当突出的一部。（罗新）

缪哲以多部精妙的译著为广大读者所称道，但翻译只是他的副业。《从灵光殿到武梁祠》一书的出版，让我们有机会领略他在中国古代艺术史领域深厚的功力。缪哲认为，中国古代艺术从商周的纹样装饰到汉代状物艺术的演进，既不源于心理认知模式的改变，也不是艺术形式发展的内部事件。最直接、最强烈的驱动力，来自汉帝国以拟像和叙事为策略，系统表达其官方意识形态的需要。这一制度动力，尤其体现在王莽时代大规模的视觉制作方面。

读今人著作，倘能发现诚实、扎实的学问，已是意外之喜。而才与识，则向来是不敢奢求的。但缪哲这部书，在渊博的学识之外，又增以今人已久违的才情和智慧，这样的才智甚至从正文溢出，流散到大量尾注中，使得读注也变成一种享受。凡有长期读书经验、有“观风望气”能力的读者，即使不是艺术史专家，只要去读那25页的导言，便自可察知隐伏在字里行间、高浓度和高纯度的才、学、识。而作者那强悍、凌厉、无法模仿的中文，也足以恢复我们对于汉语学术写作的信心。（高峰枫）

早不记得上一次看书看得泪眼朦胧是什么书，是什么时候了，但2021年4月，看《在峡江的转弯处——陈行甲人生笔记》时，几次老泪纵横，我永远不会忘记。这本书的动人之处在于久违的真挚与赤诚，他和母亲之间，他和妻子之间，他与社会之间，拙诚而深切的情感，在各种解构主义让人应接不暇的今天，久违到像是从夯土层下挖出来的铜器，却又闪着古典的光辉。

他在书中和演讲中都提到过一件事：有年春节，他和妻子总结互相过去做了些什么，妻子对他说，20年来我只做了一件事，就是爱你。即便陈行甲的自我描述打个七折才是真实的陈行甲，他配这一切。

这是一本随笔，分为关于母亲、关于妻子、关于毕业后基层工作、关于清华读研和美国进修、关于当县委书记、关于辞官转行做公益几个部分。陈行甲已年满五十，文字中丝毫没有那种大段华丽排比句描述的“成熟”，他的热爱与痛恨、喜悦与悲伤、振奋与焦虑，坦荡而质朴。这就是所谓的少年和书生意气吧。（章晋）

谈论近代学人的书出得很多，言之有物的却难得一见。原因之一在于没有新的材料，于是只好辗转稗贩，抄来抄去。方继孝这部五百页的大书，则恰恰相反，以扎实的独家资料为基础，绝无注水。多年前陈梦家与友人之间的大批通信流落到潘家园，多数为他所得。大家一直在期待他早日将其整理出来，公之于众。可以说没有这批材料，对陈梦家的研究就不可能完整。我拿到书，先翻到最后一章。因为最关心陈梦家自杀前拜访的最后一人——蔡女士到底是谁？二人之间有哪些交往？他给蔡女士的“绝命书”里究竟写了什么？这些问题都得到了详尽的解答。不仅如此，方继孝还设法走访了蔡女士，请她回忆了当时的情况。现在蔡女士已经去世，这几次采访便成为仅存的第一手资料。其他章节，作者写闻一多，写胡适、容庚、唐兰、王世襄，写友朋同事间的恩恩怨怨，由于材料丰富，也都写得底气十足，写出了“活”的历史。（陈晓维）

这本书写蒙金之战中三次残酷拉锯的围城战，从中都（北京）到南京（开封）直到蔡州（汝南），凶险而紧张，令人不能释卷。这是人类命运在历史上最惨烈的碰撞之一，作者放眼全局，勾勒细部，戏剧化效果极为强烈。读此书，不可能不为蒙古人的暴虐与金人的凄惨心生悲悯。野狐岭之战十年后，长春真人丘处机带领弟子北上觐见成吉思汗，途经旧战场，只见草丛中累累白骨，发愿要做金箓道场超度那几十万亡魂。蒙古攻陷中都之后，花剌子模的来使走在路上，土壤里都油腻发黑，因为渗透了人的脂肪。中都城破日，有六万少妇和少女从城墙上跃下自杀。南京围城十月而陷落，更是“二百万家族尽赤，八十里城皆瓦砾”。杉山正明、冈田英弘等日本人写的蒙元史，总有一种奇怪的代入感，从蒙古大军的纵横驰骋中获得快感，而夸张鞑靼人一统欧亚造成的所谓全球化红利，至于随蒙军马蹄而来的残暴的毁灭，却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多乎哉？不多也。”（江弱水）

这是一个“活着”与“死去”交织与碰撞的悲剧，无论是在故事结构和人物塑造上都与余华以往的作品不同，传奇性、浪漫性、史诗性和悲剧性构筑了长篇小说充分的可读效应，同时，其作品主题内涵的张力亦大大增值，动荡时代的人性凸显构成了作品深刻的思想内涵，直抵现实人心。作品采用别出心裁的“正篇”与“补篇”的结构，充分扩充了小说悬念的艺术张力。

作为一个史诗性的宏大叙事，余华给我们又留下了一个时空、故事和人物的巨大悬念，那个轰轰烈烈、生生死死的恋情浪漫故事似乎并没有画上一个结局的句号。（丁帆）

月映竹成千个字，万人海藏一把刀。海上家族叙事，乃是王安忆的招牌本事。王安忆此番新书《一把刀，千个字》，更将空间拓展至大洋彼岸。小说自纽约法拉盛华人区隐匿的一位淮扬菜名厨写起，铺排新旧时代悲欢离合，飞鸿雪泥勾连上海、东北、海外。一张餐桌施展变化的魔法，各色食客绽放不同的烟火，人物的浮沉命运，时代的幽微韵致，如出其里，尽在其中。名厨刀工精妙，故事饕餮盛宴，全是王安忆文字力道与味道。非有老笔，清壮可穷？法拉盛是一处旧上海式的文化飞地，故事依然是传奇的底子，依然是江南气息锦绣而琐碎的语辞，但于日常的诗性之外，多了一层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禅意。小说背后仍少不了对革命和启蒙的诘问，是这一代作家挥之不去的情结和作者个人的“我执”。（瓦当）

《一日三秋》可说是刘震云“延津版”的《红楼梦》。起笔虽从六叔的画说起，而六叔的画已灰飞烟灭——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六叔就是那个了然世事的通仙道人。刘震云属于那种一辈子只写一本大书的作家，这本大书有个主题：故乡和命运。他这本长篇新作里冷笑话和大幽默共生，画里画外、戏里戏外、人间冥界、故乡他乡，互为因果、互相生发，同时又互相矛盾、两相抵消——原来这就是我们的人生，遍尝生活辛酸后对人生至理的了悟，一日即是三秋，一日换来三秋。刘震云写出了现实与想象中的人性、土地、命运，既是幽默，也是讽刺；既是魔幻，也是现实。（陆梅）

东西总是具有洞察和讲述人性秘密的能力。《回响》一开头，当谋杀案发生，对不同人物的人性实验就开始了。案件这条线，尽管冉咚咚思维缜密、步步惊心，让凶手得以显形、归案，但她突然发现，按现在所获得的证据，所有当事人都找得到脱罪的理由。冉咚咚心有不甘，最后她在徐山川的妻子沈小迎身上找到突破口，真相终于大白。案件远比我们想象的复杂，人性也比我们想象的更暗黑。另一条是情感线，但冉咚咚、慕达夫这对夫妻的情感每一次裂变，最终都走向了自己所希望的反面，或许这才是《回响》的叙事重点：在貌似有序、美好的生活世界下面，还隐藏着一个深不可测的心理世界，它禁不起追问、深挖、逼视，因为在每一个人的心理世界里，都有混沌不明、阴沉晦暗的角落，每一个决定性瞬间的出现，都让人性偏离一次固有的轨道，而有些人性弱点更是直接将人导向罪恶的深渊。《回响》写出了日常生活的深渊，也写出了心理世界的幽暗和裂变，同时，他还通过因自我认识的挺进而产生的醒悟与内疚，测量了人性的底线，并重铸了爱的信念。（谢有顺）

带着信号出现的中坚小说家。说是一本“曹县故事集”，但作者的风格却是“去故事”。克洛德·西蒙说，文学发展的趋势是描写取代情节的至高位置。孙一圣无论是自觉还是暗合，都走在西蒙的这条路上。在孙的小说里有契诃夫和福克纳，没有斯蒂芬·金和悬念。（阿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