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英雄郭荣熙
2017年,纪录片《断刀》2制作已经进入到第七个采访年头儿。之前2010年《断刀》1在抗美援朝60周年播出时,出现了令人惊异的奇高收视率。当时的一位主管副台长说你再拍一部吧。其实原计划中就有第二部。抗美援朝战争中最辉煌的第二次战役分为西线战场和东线战场。两个战场因为大不同很难混在一起表现。《断刀》1以西线38军为主线,《断刀》2东线战场就是整个9兵团了。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要客观真实表现这场战斗的难度要比西线战场大很多。多年以来,网上各种信息混杂,军迷们争论很厉害。大家都知道这场战斗的结果,那么期间到底发生了哪些事情?我也不是专业战史研究专家,更不敢贸然行事。虽然扒网文和抄课本是最短平快的创作方式,但作为一个自嗨是“纪录片人”的工匠,总有非分之想希望自己产品的生命力能尽量长一些。因为再复杂的历史不论被涂抹上多少道油彩,它也终会显出原貌(当代技术连蒙娜丽莎迷人微笑后面画布底层上的作者原画都能扫描出来),这是人类好奇心永无止境的规律。如果今天费尽心机完成的作品明天被别人用更强有力的证据推翻,那就只有进垃圾箱的下场。
说起长津湖战役,其实它在志愿军的历史中原生名叫“咸镜南道战役”。当年的史料和直到70年代的军科战役教材里一直这么称呼。作为对手的美军才依据战场地名称此战为“长津战斗”。现在我方居然也随了美方的称呼。还有争论称此战是抗美援朝中第二次战役的一部分,不能称为又一场战役。自认为由于东西线两个战场完全独立战斗,依据历史称呼也无妨。那么为何拍这场战役的过程前前后后直到播出中间跨越了9年的时间?是因为(现学现卖)初期感觉到其中有些具体经过还不清晰,试图将这些疑点的来龙去脉调查清楚。不能总是让那么多牺牲者和流淌的鲜血被一两句模棱两可的话语给概括,战场上的生命不能仅是一个数字符号。力争再现个体在最后一刻的经历,是纪录片细节灵魂的所在。所以当双方史料对不上茬的时候就要尽量寻找亲历者来回忆当时的情景,增加可信度,取得一个最接近真实的结果。
黄草岭的水门桥和1081高地的战斗经过是在采访之初想深入了解的问题之一。因为它是志愿军堵在美陆战一师撤退道路上的最后一道阻击墙,如此墙不倒,陆战一师的命运在1950年的那一天有可能被画上句号。正如当时美国报纸上大肆渲染的“被撕成了碎片”的标题。这也是在美军的史料中并不避讳的忧虑。反观中方信息极其稀缺。争论中网友们引用的资料几乎全部来自美方。那么为什么美军最后能在这个关键阵地取得突破?军科的战史书中仅有寥寥数语,直接摘录过来作为解说词的话可能念起来连一分钟都不到。而流传的却有多种说法。到底哪一种最接近真实?
当时在9兵团的作战部署中,承担堵截对手后路和防止美军北上增援两面作战的是志愿军20军第60师。该师入朝后就直接插到了位于长津湖的美陆战一师主力的后方,堵住了后门儿。这让美陆战师的史密斯师长吃了一惊,也才有了后来他指挥撤退时说的那句著名的话:“我们是在向另一个方向进攻”。没有了退路,也就只能杀开一条血路。
抗战时期曾与美国人在同一餐桌上吃过饭的毛泽东在战役发起前就透着担心。他在给志司众将领的电报中判断:“仅以一个师(60师)迂回至黄草岭线,亦嫌不足⋯⋯亦请设法加强”。9天后在战役进行期间他再次发报提醒志司彭德怀和9兵团宋时轮:“望切实注意增强黄草岭南北之阻援与阻止突围之力量”。
然而,几天的浴血战斗下来,宋时轮手中的力量已所剩无几。27军在新兴里对美陆军第7师31团级特遣队的战斗中元气大伤,急需休整,以至于连原作战计划中在新兴里得手后立即转兵配合20军58师攻坚下碣隅里陆战一师师部所在地的任务都无法达成。而20军59师在攻击德洞山口阻击柳潭里之敌突围、58师在单枪匹马攻击下碣隅里的战斗中也损失巨大,导致进攻失利。 长津湖区的美军终于抱团到一起,完成了向古土里预设战斗支点的后撤突围,随后这把“美利坚之剑”全力刺向了黄草岭上已经完成修造工事正守株待兔的20军60师180团。 在国内抗战、解放战场上屡试不爽的破路战法,成为此时兵团、军、师各级指挥部门十万火急命令中的要点。
从影视角度能找到当事人谈及自己的亲身经历和感受,无疑更有说服力。然而由于幸存的老战士战后基本上都转业复员分散在全国各地,时间也过去半个多世纪,很多老人都已离去。就是在世老战士身边的人,甚至他们的后代亲属,都很少有清楚老人当年的具体隶属部队和作战经历的。寻找到重要节点上的当事人如同大海捞针。影片制作时间也就一拖再拖。当时频道节目部的“黑子”(陈晓卿)催促几次,但仍不敢应承,因为没有把握拿得出手。在漫长的周期里,凭借老同志和二代们及网友的帮助,断断续续先后寻找采访到9位当年隶属60师180团的老战士,部分还原了他们当时所处一些战斗局部的经历。但作为记录人内心还存在一种对“核弹级”采访的期待——能找到与一个关键节点严丝合缝的当事人。
从地形上看自下碣隅里到古土里基本上是高原上的丘陵地带。从古土里再往南,到了黄草岭之后,开始有了山地的起伏,也就有了明显地高低落差。当年日本统治期间在此地拦截长津江的水,蓄成了长津湖。并利用落差修起了两座梯级发电站,也就是一、二号发电站。引流长津湖的水进行发电。 今天水门桥随着电影的宣传已经快家喻户晓了。但当年作战的志愿军并不知道以后此地会有这个称呼。因为它与长津湖战役的名称一样,来自美军的战史记录。在我军的老战士回忆当中只有发电站桥。
2017年,浙江湖州地区的铁路部门有一个历史爱好者张其梅与我们建立了联系,多年来他一直搜集党史军史方面的资料,对当地的红色资源时有建树。从他那里得知,在长兴、诸暨等地有几位当年9兵团的老战士健在,再了解还i是60师的。希望促使我们又一次出发再下江南。在当地宣传部门的帮助协调下,将几位老战士分开时间段接到干休所接受访问。
那天一位老战士提前到达了。我们还在布置设备。他没有先坐下休息,而是一直背靠墙根儿金鸡独立笔直的站着等待(后来他还向我传授这个健身功夫)。
等到这位叫郭荣熙的老战士落座后一问岁数吓我一跳,好家伙,已经94岁了,但是精神十足,状态良好。
郭老的口音很重,我问陪同的人他说的是什么方言?告我是诸暨普通话。听得我浑身直冒汗,连猜带蒙也就理解个大概。介绍了自己参军的简历后,他讲因为小学没毕业,文化水平低。“文的不行,我干武的”。入朝时在60师司令部作战科任作战参谋,没有与对手面对面拼杀过。期间曾按照师长的吩咐给一线战斗的179团送过一张命令纸条(可见当时志愿军的通讯条件)。他还记得上面写着,不放过(美军)一兵一卒!在美军突围前他就负了伤被送下战场,后面的事情都不太清楚。一直期望能在大海中捞到针的我感到又要失望了,但不甘心地又追问了一句,难道没有参与过任何与作战有关的具体行动吗?老人说了一句嗯我炸过桥。这句我是真听清楚了!
桥! 脑子里立刻就转起了几年来反复查看的长津湖地图上的那些桥,追问了一句炸的是哪座桥?他说是发电站的公路桥。当时心里激灵一下,因为发电站的桥就是水门桥。(期间发生战斗的即是地图上标注的第一发电站。第二发电站位于真兴里南3公里左右的水洞,那里已经即将走出黄草岭了)而且老人讲他接受的命令就是去黄草岭上的180团执行任务。这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因为美方史料中如何修复这座桥的经过绘声绘色,但我方具体到底是谁炸的?何时炸的?谁是亲历者,之前没有人知道。甚至有的影片还闹出了从没到过水门桥的27军炸桥的笑话。会不会郭老也有记忆出错的地方呢?在随后的讲述里,发电站的位置和同时被列入爆破目标的公路铁路等地貌,经过与卫星实景地图和当年的现场照片对比,都与实地吻合。可以确认郭老的讲述符合事实。虽然他不知道那叫水门桥,一直讲发电站的桥、发电站的公路桥这么称呼。
更能增加可信度的是郭老带来了一些老照片,显示他在出国作战之前就是活跃在国内解放战场上的爆破能手。多次荣立战功,被授予战斗英雄称号。历任爆破班长、排长,甚至还有个“爆破大王”的称呼,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玩TNT的“专业人士”。
《断刀》2后改名《刀锋》纪录片播出之后,电影《长津湖》剧组的宣发部门找上门来,请求提供郭老的情况和联络方式。那时《长津湖》还没有开始上线放映。现在很多人都知道了这位当年水门桥第一爆的当事人。遗憾的是郭老当年在爆破时被一块炸飞的物体击中脚部负伤,被抬下了战场(后来评为甲级残废军人)。也就不了解后面水门桥及周边发生的事情。但这并不影响郭老在今天长津湖高潮中闪亮的光芒。而对记录人来说能在67年后找到关键事件中仍健在的当事人,让一段遥远的历史传奇在今天变得鲜活起来,全是托之前做了功课的福。往往某个重要发现就在一个不留神的采访当中。
依老规矩,每位接受访问的老战士都送一套我们90年代末制作的“解放战争著名战役系列片”光盘。他们就是其中的主人公。
即将告别时,郭老在镜头前嘱咐我:写文章一定要实事求是,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管你写什么书,一定要实事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