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小茗:万有引擎,让我们戴着口罩写下去!
上海大学文化研究系主任、《热风学术(网刊)》(2017-2020)主编、当代文化研究网总编,Cultural Studies 编委,著有《末日船票:日常生活中的文化分析》等。如今去哪里,都要戴口罩。在图书馆看书,戴口罩;进食堂吃饭,戴口罩;去星巴克喝咖啡,戴口罩。在一切公共场合发言,或是静默,更要戴口罩。因为这一点,当发现今年的贺岁片里居然没有一个口罩的时候,不免失望。因为戴不戴口罩,已经成为辨别是否甘愿与我们同属一个时空(哪怕只是片刻)的暗号。当人们说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时候,我却只看到了他们高人一等的地方——他们不戴口罩!相比之下,“不存在”的科幻春晚,却和每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人一样,坚持自戴口罩!不管身处哪一个平行世界、哪一片星云、哪一艘飞船,我们不仅可以时不时地瞥见令人倍感亲切的口罩(新冠最佳伴侣),还不期而遇作为石人的世纪最强保安(中国大地上每一所单位、每个小区的标配),更是一同担忧着地球与人类的命运,探寻生死轮回的困窘,并一起畅想什么才是面对困境破土而出的原初动力。于是,在科幻人这里,口罩不只是防毒用具——谨防“祸从口出”,更是用来辨别“自己人”的标识,检测彼此的时空是否真正有所联通,度量大家是否仍然珍视这个被病毒搅乱的球——无论实际上是不是外星生物,也不管正是从哪里来,又将去往何处。若要为地球人贺岁,这便是基本的诚意!自戴口罩的“万有引擎”,便有这样一种真正的诚意。在这个越来越多的情感只通过表情包传递的世界里,在这个不经过审核修饰就无法上传“现实”的世界里,在这个言必称“元宇宙”才敢暴露自己的时间坐标的世界里,这样的由文字所传递的诚意,也就显得异常珍贵。这样的诚意,表现在《风暴行者》中,是在一颗名为“震旦”的星球上为地球人探索建设新家园的可能。任务并不新奇,这本是自《火星建设者》就已经开始的悬念,但解决的方案却着实有趣。这一次,人类不再和大自然死磕,妄想把每一处都改造成另一颗地球,而是果断放弃地球上既有的生活模式,变形为一片面积256平方米的有人性的地衣,且自带风扇系统。于是,震旦上的风暴越是狂暴,由风能转化为的动能也就越是强劲有力。跟着作者的狂想,在强劲的逆风中,闲庭信步,这样的自由自在和通透舒畅,着实带感!而在《星星是如何相连的》中,作者从擅长的语言领域进一步拓展到了大脑思维领域,并最终解密:造成星际失联的,正是因为被人类自以为是、精心挑选出来加入“开拓团”的,都是同一种思维类型的人。当这样的人聚集到一起时,思维的超近亲繁殖也就不可避免。想来,当人们读到小说中被社会不约而同差别对待的石人与羽人时,任何生活在这个绝对正确、卷了还要卷的时代的人,都会会心一笑。显然,看似标准的检测以及社会对于这一检测结果的忠实执行,最终导致的不过是将整个社会拖入无序的灾难之中。对于人们总是不自觉地高举一个所谓正确的标准,社会也不遗余力鼓励思维超近亲繁殖而带来的社会危机,《长冠镇少年》给出的则是合力共存的畅想。“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这句中国人耳熟能详的生存智慧,经由一款名为“第二人生”的游戏被重新习得。将这样的道理,用故事的方式演绎出来,也许对于今天的年轻人正变得越来越有必要。尽管本雅明并不看好“讲故事的人”,因为世事变迁的速度,早已让父辈的经验对于儿孙们不再有意义。然而,在半个多世纪之后,本雅明若有机会重新判断,相信他会更正这样的悲观。这是因为,今天所谓的儿孙们,在抖音快手的冲刷之中成长,已经无力形成真正属于自己的经验。于是,在这个世纪里,经验/道理重新变得稀缺而宝贵。这势必会让“讲故事的人”和看似并不那么新奇的经验,再一次获得它们的生命值,满血复活。韩松老师(《让我们写下去》)径直把文学视为万有引擎的别名,把世界动力的来源重新从蒸汽机转移到文字之上。而在糖匪的《最好的创新》中,无法直面死亡也因此充满惰性这样的社会结构性难题,也必须经过讲故事加以解决。一个包含着现实界、卡通界和几何界的故事,一个被设定为执行任务层层通关的故事,方才让衰老中的花荽感受到自己的死亡。的确,“再没有什么比一个不死的充满惰性的世界更可怕的”。尽管代码的天职是数学计算,但最终让它们真正领悟和接受自己的死亡的,保持这个理性世界的新陈代谢的,却是沉浮于三界之中讲故事的力量。不过,讲故事并不必然等于情绪起伏中的口吐莲花。这也是为何在三则“海外贺电”中,我最喜欢昆什肯的原因。显然,《藉由时间机器进化的六个案例》演绎的是另一种将文学作为“万有引擎”的方式,示范的是如何避免科幻思维的超近亲繁殖。内敛而深沉地讲述进化(让我们暴露年龄地自行脑补上赵忠祥的“动物世界”腔),仿佛这宇宙间无穷无穷的奥秘与乐趣,温情与冷酷,都在这六个案例之后,静静地等待着任何生物体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