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从新京报的最新一轮网络遭遇,谈到新的内容竞争下形成了一股新的网暴动向。新的网暴机制是想说的重点内容,但因为对《新京报》的刘学州寻亲单篇报道有评价,这少数段落不幸地吸引了读者注意力,一些读者、师友写下了愤怒的商榷意见。
这些批评集中在新闻伦理上,认为新京报作为一家重要的新闻机构,应当在报道中自觉体现比一般规范更高的要求。有的师长特别提到,“动态真实”不能成为新京报单方面严重指责未成年人的理由。媒体作为社会公器,要遵守更严格的职业伦理。
这些对具体报道效果的担忧,以及对新闻伦理的重申,都是有价值的。不算在新京报官微评论区要打要杀的“猛士”,“我们”视频的记者编辑想必早已收到比旧闻评论多得多、也许更直率的批评。宣传有纪律,报道无禁区——但后者的一言难尽也是现实。
就这些天写读看的感受来说,考虑到不少读者仍在询问新京报报道的原地址,追问原报道的内容,也考虑到公号读者中有相当多是新传院师生,所以做一个报道的梳理工作实属必要。它们可以成为进一步业务、理论讨论的所本,避免无的放矢。
新京报“我们”视频一共刊发了刘学州寻亲的四个报道,日期分别是2021年12月13日、2021年12月16日、2022年1月18日、2022年1月20日,属于热点新闻类的视频报道。这四篇报道依据信息增量依次制作,形成一个系列报道或连续报道。
引发外界激烈关注,饱受诟病,也被认为是引发网暴刘学州导火索的是第三个,即2022年1月18日晚间上线的报道。此外,新京报也刊发了评论,从法律角度探讨生父母的罪责。目前,报道的记者、评论的作者已经被人肉搜索,挂像威胁。
从“我们”视频的立足点、操作手法看,延续的仍是长期以来占据舆论优势地位的寻亲报道的路数,像新闻媒体此前的姚策报道、孙海洋孙卓报道等等。它的由头是刘学州自行公布的寻亲视频,加上新闻记者的采访素材,制作成短新闻视频报道。
第一个报道的信息量是“刘学州的又一起寻亲”,第二个报道的时机是刘学州借助自媒体对外宣布“已找到亲生父母”,也是短新闻的信息增量。寻亲成功的报道在“我们”视频官微的浏览量不高,算是很低。直到这个时间,微博网暴尚未充分形成。
给新京报惹来麻烦的是“我们”视频的第三个报道。此时,刘学州赴大同认亲成功,其感受都发了抖音和微博自媒体。随着认亲形式向日常生活方式的转换,刘学州与生父母争执,关系出现裂痕。“我们”视频采访了刘的生母,加刘抖音视频素材,剪辑成视频报道。
需要说明的是,在我们视频第二、第三个视频报道之间的一个月,刘学州已经被卷入了相当规模的网暴漩涡。这轮网暴集中在他的抖音账号评论区、其他持负面评价的抖音博主那,并溢出平台与微博网暴合流。网暴的核心是说刘学州摆人设骗捐之类阴谋论。
这一个月大概是刘学州最难熬的一个月,不仅要周旋生父母的纠葛,还要应付网暴,虽然他在社交媒体上始终以笑脸、阳光、轻快的回复示人,但可以想象其内心的巨大波澜正在冲击他的心防。许多媒体事后报道的抑郁症,恐怕是他竭力要搏斗的压力之一。
许多新闻学师友纠结的是,“我们”视频第三个报道中,何以不见刘学州的回应?是他拒绝接受采访还是记者联系不上?据信,在“我们”视频了解到刘学州是抑郁症患者后,20日停止了对他的报道。可以推测在此之前,记者与刘学州的互动已经受到他情绪状态的影响。
但在刘学州的抖音和微博账号上,孤勇如他仍然在“战斗”,以一种非常压抑的克制,礼貌地坚决地否认生母的说法。“我们”视频20日作了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报道,报道了舅妈的说法,传达了舅妈保护刘学州的声音。从系列报道实操看,这也是一种平衡技术。
后来被指控为掀起网暴导火索的第三个报道,截至1月27日,其浏览量是16.4万,而20日对刘学州舅妈的报道,也是对刘学州的正面阐释,其浏览量是936万。假如16.4万可以引发网暴,那按照同样的逻辑,936万是否可以引发多得多的网络同情?
在刘学州过世后的综述报道中,有新闻媒体反复提到深深困扰刘学州的是私信骚扰。这一网暴的代表手法之一早早发生于第三个报道之前,新浪微博的一个处理数据证明,这一骚扰私信的出现高峰是18号,而其时“我们”视频的第三个报道尚未刊发。
从微博官方披露的数据,可以明确看到针对刘学州的网暴在18日达到顶点,而后快速回落。因为这张表格未公布纵轴的数量级,所以难以分析下降的幅度。但这张表格的趋势,粗略但清楚地将网暴作了阶段性划分,参考香港传播学者方可成的判断。
将新京报“我们”视频第三个报道与网暴刘学州认定为因果关系的人,往往引用刘学州微博上对该报道的截图转评,认为可以“钉死”新京报的“罪证”。但这个微博发表时间是第三个报道次日下午,而且刘学州怼的是生父母,而不是新京报。
网络上传播广泛的另外一张截图,同样被认定是新京报“作恶罪证”的,是刘学州社交平台的一张截图,表达了对“无良媒体报道掐头去尾”的恨意。但从时间上看,这个状态尽管是在18日18时16分发表,但早于“我们”视频第三个报道的上线时间(18日23时46分),同样不能成为新京报引发网暴的证据。
在昨天的公号文中,推测了一种新的网暴流动,从微博舆论场之外的内容平台涌入,形成网暴刘学州的基本盘。微博上久已存在的对新京报的刻板印象与负面评价,借刘学州报道形成第二股网暴构成,并在微博上借含糊的截图、话题集纳、话术等壮大声势。
很多阴谋论者都在这样说,新京报报道刘学州是为了“蹭流量”,说这些话的人早早拒绝相信新闻的任何正当性。若把“流量”比作眼球经济的代名词,“新京报”这个标签同样是流量世界的硬通货,许多网暴新京报的人利用短期关注度急速带货变现就是明证。
严厉的师友有一种意见,就是即使新京报与第一波网暴无关,但与第二轮网暴中某些部分脱不了干系。这就促使我们仍要回到最开始的问题上,面对特殊的报道对象,怎么把报道做扎实?或者退一步说,即使特殊对象自行公布个人信息、诉求,新闻报道如何恰当介入(或不介入)?
与许多师友将“未成年人”视作刘学州的特殊性不同,个人以为在这次风波中,刘学州的致命软肋是他抑郁症这个情况。抑郁症病人主动及被动卷入舆论乱流,此一身份对少年刘学州命运天翻地覆的影响,远远超过他作为“未成年人”的身份。
批评新京报的人列举了“新闻伦理”这个理据,指出它可以完善的方向。从他们使用的用意看,其实是认为在缺少刘学州声音的情况下,新京报不该出第三个报道。但不要忘了,这种观点是在刘学州发生不幸之后反推的,相当于一个事后的安全补丁。
新京报陷入的情势,让一些师友焦虑于报道技术的改进,以为可以借此化解眼前的行业危机。可是,在现有局面下,技术改进往往与整体背景息息相关,奔着技术改进去的,可能最后是坍塌更多。而碍于某些原因,业内人士又怯于展露此种真实。
比如,与其在题材的自我审查和文本追求上陷入茫然,更可行的办法也许是不再报道有心理疾患的人,即使降低他们的权益能见度?因为在舆论僭越新闻的常态下,谁也不能保证产出一个完美的、不被责备、任何情况下都安全的报道。
西方的新闻报道规范在本次风波中被再次提及,以为可以“洋为中用”,这种将新闻技术与媒体基础设施相割裂的讨论法,可能只是满足“媒介批评”的奢华虚荣,却无视或看不到这种“移植”早已是无本之木。此时重提,让人有今夕何夕之苦叹。
道德是用来界定对和错的,伦理是在各种情况下对道德的应用。如果我们追求一种完美的职业道德,实际上等于否认许多行之有效的业内伦理操作,可能难以应对实际的报道环境。所以在刘学州悲剧上,重点可能不在于显著改善的空间,而是“不报道”或“不跟进”的选项。
这么说,绝不是认为新京报毫无反思、改进的必要。这么大的风波之下,教训将内化在更多新闻机构的新闻操作中,成为一个在风暴中竖立起来的“三块广告牌”。毕竟新闻人都看清现实了:热衷反转的受众,要求新闻媒体“一次即完美”。
或许新闻中人还要想想,如若将“记录与传播”作为安身立命的价值,在社会新闻无可避免成为主要报道类型的情况下,如何真正地在新闻题材上与流量焦虑保持距离,特别对那些与公权关系不大的“家事”类社会新闻,是否要尝试放手?
从本次风波的对立情绪看,抛开那些恶意的攻击,不同人群高喊要警惕的东西是非常不一样的。你要警惕的是事实核查或声音的平衡,而他警惕的则是你作为新闻机构的整体存在。对新闻伦理的误解和恶意理解,将继续制造新闻机构与平台大众的张力。
十多年前,社会中人向往一种“人人都是媒体”“随时都是传播”的状态,等到经受那么多之后,眼看着当年的所谓理想变成另外模样,扎根在超出理想预期的信息环境,大众分裂为小众,小众细化为个人。聚啸而来的信息流动,张扬危险气息,谁能设想网暴过后的和解与合作呢?
刘学州的绝对苦难令人扼腕,关注规模也令人吃惊,可是以少年坦露心迹的公开程度而言,仍有强大结界将他与数以百万计的人隔绝,那种踏入其真实生活的救助及行动力令人悲哀地欠缺。人们只是跟随话术凌空虚蹈,却对制造真实的温暖有心无力。
图片来源:刘学州微博。愿少年安息。
题图当代水墨,@秃头倔人(李晓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