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笔者先是遗憾地错过了小剧场黄梅戏《玉天仙》,后又幸运地在B站看完安庆“十一”黄梅戏展演周《玉天仙》全剧。黄梅戏《玉天仙》所用的素材,与京剧《马前泼水》,昆剧《烂柯山》,梨园戏《朱买臣》,并无二致,同样有逼写休书、衣锦还乡、马前泼水、自寻短见等几个关键戏剧情境。如观看完小剧场黄梅戏《薛郎归》一样,心情难以平复,深深感谢编剧和导演,这是笔者想看到的既有现代价值观又符合现代审美的古代题材作品。
一、朱买臣的故事与“覆水难收”的合谋
朱买臣的故事,见于《汉书·朱买臣列传》:“朱买臣……家贫,好读书,不治产业,常艾薪樵,卖以给食,担束薪,行且诵书。其妻亦负戴相随,数止买臣毋歌呕道中。买臣愈益疾歌,妻羞之,求去。买臣笑曰:‘我年五十当富贵,今已四十余矣。女苦日久,待我富贵报女功。’妻恚怒曰:‘如公等,终饿死沟中耳,何能富贵!’买臣不能留,即听去……买臣独行歌道中,负薪墓间。故妻与夫家俱上冢,见买臣饥寒,呼饭饮之…… (中间略去朱买臣时来运转飞黄腾达的过程)入吴界,见其故妻、妻夫治道。买臣驻车,呼令后车载其夫妻,到太守舍,置园中,给食之。居一月,妻自经死,买臣乞其夫钱,令葬。悉召见故人与饮食诸尝有恩者,皆报复焉。”
“覆水难收”这一成语典故,出自宋·王桃《野客丛书·心坚石穿覆水难收》,说的是姜子牙因不满商纣王暴政弃官,妻子嫌其穷而离开,等姜子牙建功立业后又想恢复夫妻关系,“太公取一壶水倾于地,令妻收入。乃语之曰:‘若言离更合,覆水定难收。’”可见,先有妻子恢复夫妻关系的意图,后有覆水难收的结果。但《汉书》里的故事并未提及“覆水难收”,朱买臣之妻也并未在其衣锦还乡之际抛弃再婚丈夫恬着脸要求再续前缘。
获取功名后抛弃发妻的负心汉在封建社会尚且要担骂名,那么抛弃丈夫不守妇道的恶妇在《汉书》里面就只有“……车载其夫妻,到太守舍,置园中,给食之。居一月,妻自经死……”这样的结局与负心汉比起来无异于善终,必须添加“覆水难收”使恶妇得到报应,从而匡正封建社会伦理道德。因此,从南戏《朱买臣休妻》,到元杂剧《朱太守风雪渔樵记》,再到现在舞台上演的京剧《马前泼水》,昆剧《烂柯山》,梨园戏《朱买臣》,朱买臣的故事融合了《汉书·朱买臣列传》与《野客丛书·心坚石穿覆水难收》。两者合谋衍变的戏曲作品,使朱买臣的形象从饱读诗书、不食人间烟火、“不治产业”、沽名钓誉到才高志远,憨厚、为理想奋斗、乐观不放弃的励志典范,其妻则从相濡以沫多年、再婚后未落井下石到嫌贫爱富、出尔反尔、欺压丈夫的势利刻薄恶妇。当然,这样的衍变单纯从戏剧角度来看,确实使人物形象丰富,故事情节更曲折。
二、朱买臣故事的“罗生门”演绎
“冤枉啊……冤枉啊……冤枉啊……
所跪何人,有何冤情?
大人,我是朱买臣之妻,我要为自己申冤。
崔氏啊,我记得你,“青草池边一故丘,千年埋骨不埋羞。丁宁嘱付人间妇,自古糟糠合到头。”说的就是你吧?戏都是这么写的啊。你看京剧《马前泼水》,昆剧《烂柯山》,梨园戏《朱买臣》,哪一个写错了?连“覆水难收”的成语故事都这么写的,还有啥冤情啊?
大人,请听黄梅戏《玉天仙》: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哎呀,听你这么一说,也是言之有理……”
《汉书》的记载一方面限制了故事最终走向,但另一方面,又给了编剧很大的挖掘空间,编剧的脑洞使朱买臣故事的真相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其衍变真可谓朱买臣“罗生门”事件的再现。实际上包括《玉天仙》在内的这五个版本,许多细节的不同导致笔者对朱买臣夫妻的评价大相径庭。
第一是夫妻婚姻存续时间的不同。《玉天仙》与《烂柯山》比较接近《汉书》记载,约二十年婚龄。古人早婚,朱买臣当时已经四十多岁了,其妻要真的嫌贫爱富,早就止损了,但她还是陪她捱了快二十年。《朱买臣》《马前泼水》则在七到十年婚龄,有难同当的时长不够长确实很难让朱买臣念旧,间接性削弱朱买臣的心胸狭隘。
第二是夫妻性格不同。《玉天仙》中的妻子并不嫌贫爱富,很善良有骨气:朱买臣是自以为是的烂泥扶不上墙的鸡肋;妻子逼休的无奈与不舍;在妻子再婚后对其饥寒交迫的好心接济还对再婚丈夫口吐恶言,甚至意图造谣;朱买臣衣锦还乡后有小人得志的猖狂之举,把妻子当物品向再婚丈夫索还。另外《烂柯山》中的朱买臣对妻子的埋怨比较包容,《马前泼水》中夫妻也曾琴瑟和鸣,但两者中的妻子均被明显丑化:除了逼休时咄咄逼人打骂朱买臣,还有“风雪渔樵”的残忍。《朱买臣》中的妻子是被媒婆挑唆去逼休,几乎没啥主见,虽然也恶言相向,但拿到休书并没有将朱买臣赶尽杀绝。
第三是夫妻再婚情况不同。《朱买臣》中的妻子未曾嫁与富家公子,还是守身如玉,朱买臣在京城则攀龙附凤,娶了尚书千金。《烂柯山》中的妻子在洞房夜并未与跛脚木匠洞房便逃走。《马前泼水》中的妻子如果再婚就要当四姨娘。《玉天仙》中的妻子嫁给屠夫阿旺,阿旺粗俗,自然与妻子无共同语言,夫妻生活了无生气,阿旺见钱眼开,配合朱买臣花钱赎妻的羞辱行为。
第四是结局不同。《玉天仙》中的朱买臣高调还乡以感谢寄妻借妻之名要再婚丈夫还妻,还送凤冠霞帔,妻子不堪其辱自杀。《朱买臣》中的朱买臣回来虽也马前泼水,但妻子让张公当说客,朱买臣念及旧情就重归于好了,妻子当二房。《烂柯山》与《马前泼水》中妻子均不能接受“覆水难收”的结果,前者投河自尽,留下朱买臣心疼后悔,后者触阶而亡,朱买臣却只有指责而不见悲伤。
由此可见,同样是“朱买臣休妻覆水难收”的案件,《烂柯山》有同情妻子与丈夫自省的温暖,《马前泼水》的残酷结局有让妻子接受惩罚的封建道德伦理示范作用,《朱买臣》的喜剧质感很生动更具人性化,《玉天仙》的小剧场演绎与人物重塑更具现代性。
三、《玉天仙》的现代价值观与现代审美体现
朱买臣之妻的“逼休”,相当于现代社会主动提离婚,《汉书》里有的情节,另外三个同题材作品也有,但《玉天仙》却更具现代性。
第一,该剧充分展示朱买臣的性格缺陷与恶劣行径。如前所述,他面对妻子好心的接济反而倒打一耙,用奸夫淫妇形容妻子与阿旺,为报复妻子给钱阿旺以答谢其寄妻托妻。渲染朱买臣的坏可能是有史以来力度最大的一次,剧中他在妻子死后还厚葬题碑文,为自己留个好名声,却让妻子背着嫌贫爱富的坏名声。如果说《罗帕记》里的丈夫已经很恶劣,笔者看《玉天仙》里的朱买臣,真是隔着屏幕都有种想掐死他的愤懑感。根据《汉书·朱买臣列传》的记载,朱买臣后来在官场的风波,到底应该解读为冒着生命危险挺身而出,为人正直仗义敢为,还是说他不顾个人节操,在积极帮汉武帝排斥异己后被过河拆桥?不过,朱买臣发迹前不食人间烟火的表现就挺不脚踏实地的,后来上位也靠朋友,因此剧中“逼休”后以及衣锦还乡后朱买臣的表现更合理。
第二,该剧以女性视角展开,除了让朱买臣原形毕露,更多是为妻子洗刷冤屈。若非朱买臣一而再再而三不为生计,自私地以柴换书,压倒妻子最后一根稻草,妻子何苦要二十年不离不弃,柴米油盐天天愁,有上顿没下顿,熬成黄脸婆。更何况妻子再婚后也有悔嫁的想法,再婚丈夫阿旺粗俗,而朱买臣至少是读书人,曾几何时也可能经历才子佳人那种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三见定终身的美好。一直以来几乎都是妻子养家糊口,日子无法继续便大胆选择离开,面对朱买臣发迹,也断然拒绝其凤冠霞帔,不卑不亢有骨气,不势利,不选择依靠男人,这无疑是有现代女性独立自主的一面。
第三,有多部作品珠玉在前,编剧却不落窠臼,在尊重《汉书》最初记载的基础上,取用元杂剧《朱太守风雪渔樵记》中玉天仙为妻子取名,以方孝孺这首诗“青青池边一故丘,千年埋骨不埋羞。丁宁嘱咐民间妇,自古糟糠合到头。”作为结尾妻子控诉的对象,借其之口为千百年来无辜背锅却被钉在耻辱柱上遭人唾弃辱骂的古代女性申冤,编剧是当代福尔摩斯,为观众展示如何用相同“证据”翻案,解除传统题材对女性的构陷,这对同类题材很有启发意义。
第四,以小剧场简洁的舞美、插科打诨的喜剧色彩、现代戏剧的间离手法与坚持戏曲本体共同缔造符合现代审美的戏曲。舞台上一根手臂粗的长麻绳围出表演区域,绳子后方是乐队,待上场的演员也坐在后面。舞台中央吊着一根打结的绳索,既是自杀的凶器,也有千百年来对女性束缚的寓意。演员的手眼身法步基本功扎实,唱念做打更是可圈可点,尤其夏园园饰演的玉天仙散发着让人敬佩的坚定、让人心疼的受苦,为其遭到不公的对待忿忿不平,潘文庆饰演的朱买臣叫人恨得牙痒痒,其他演员现场换装充当插科打诨的角色,迅速入戏。念白与唱段也不时地打破第四面墙,跳出跳入的间离感,对戏曲来说十分先锋。玉天仙的唱段让人肝肠寸断,痴梦一场无限唏嘘。朱买臣的唱段轻佻、离别的苦与小人得志各有千秋。在小小的一方舞台上玉天仙扛着柴艰难走过雪路与朱买臣直直地坐地所用的程式正是戏曲虚拟性最好的体现。
综上所述,在回顾了朱买臣故事与“覆水难收”如何合谋及对比了一众版本的细节后,笔者发现了《玉天仙》在一众关于朱买臣故事的戏曲中是最有现代价值观又符合现代审美的作品,笔者跪求剧组再来广州演出,这次一定不会隔着屏幕揍朱买臣,而是进剧场与玉天仙一起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