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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1/07

我以为世界仍有微光

平湖
2020 年年末,单读刊发了平湖的一组短诗(这组诗也收录于《单读 25:争夺记忆》),以此与充满转变与痛苦的一年作别。转眼一年过去了,虽然我们努力地回归日常生活,近乎对疫情带来的改变和创伤感到麻木,但时不时冒出的新闻还是在提醒着,恐惧没有散去,近日来西安的情况,又让人不禁回想起上一个凛冬。只能继续反思、记录,继续保持善良,继续争夺记忆。今天,我们再度阅读这组诗。

一组短诗:一月到六月


一月:我以为世界仍有微光

有人歌唱,就有人点灯;
有人吃粮食,就有人
刻着青灰色面庞;
有人穿黑衣,就有人数着
病的天花板;
有人悬挂,就有人烧
白布床单。做肮脏的工作。
有人切开气管,就有人
捧出新鲜的心脏,“这不是解药吗?”

弦震颤起来。舌头随着
音符变微弱,变暗。
五个、四个、一个。
暗蓝的阴影游荡在街中央。
玻璃窗后闪现惨白
满怀希望瞧着。
以为世界仍有微光。

谁已离开?
还有谁在等待?

建起有病的墙——不,
一切都不是隐喻
我听见人们在深渊里
喘息呼号
而不能伸手。
我是有罪的。


二月:年轮

——被剥夺了权利的嘴唇,说吧,
总会有什么事发生,
离你并不远。
——保罗·策兰《换气》

瘟疫的黑年轮和我们的白年轮
相间而行。
你无法错开。

生长,被磨损。
树桩咬住斧刃,好让
年轻的嫩芽长出来:
为灾馑之年留一圈记号。

被砍和锯的不只是肉体
墨渗到骨头里
盛开白色结晶。
春天来了,
但种花的人变成了泥土。
泥土上开满白蘑菇。

夜的守门人
沿着寂静走下去。
锁链结结巴巴地响着
拖着伤寒的尾巴,
一群孩子跟着他
不声不响踏进河里
绞着衣角和手指,
一个接一个。
消失在河面上。

四骑士丢了假面,
放牧无尽无边的乌云,
原野尖啸着逃窜,
沼泽在微笑,
倒影里,
蝗群俯冲下来啃噬,
——放过那跪在泥里的孩子!

有时候,我希望这都是
谎言或戏剧或布景;
拖延是美德,
谎言也是美德,有时候。
但那正是死亡本身的形象
再没有诗句,只有蜿蜒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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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王国》
三月:耳语

凝视这个城市的寂静。这寂静也凝视着我。
月亮巨大。完美得非现实。
它躲在窗帘后面,不说告别就走了。
留下一片天空,像被涂黑的书页
或是没有皱纹的海面,
微微喘息着。城市微微喘息着。
这个停滞的城市。这个停滞的国家。


四月:清明之别

在北方,一个季节就要终了,但瘟疫并未停歇脚步。它流浪, 它阴险。面纱下闪闪发光——金色王冠。

战死者的名录逐渐拉长。新的轮回如回旋曲般重叠,赋格般滚动着宿命,新的主题开始涌现。

某种诅咒从未散去。一个童话被读了多少遍,它就复活了多少次,我们就死了多少回。

这时那骑士从远处平原上出现,胯下老马疲惫而厌倦。他瞥见我们身边的巨人,狂热让他刺痛老马,冲来这无望的决战。

钟声摇晃着,天空摇晃,必然发生的决战:全力一刺。从上方刺穿了水面。
地理书的疆域被模糊,吉卜赛人的忧郁静静蔓延,它随时准备寄生,然后复制自己,攫取、掠夺、侵犯、屠杀。

今夜里,瘟疫写着它的自传:扉页——感谢恐惧;封底——敬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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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王国》
五月:一个时刻

一个悬而未决的时刻
一个空洞的时刻
一个阳光洗刷紫色格子床单的时刻
一个无人走动的酷热时刻
一个蜘蛛丝飘荡,切开回忆的时刻

一个从野地回归的时刻
一个生物试探其领地边缘的时刻
一个蒲公英淹没水泥小径的时刻
一个红火蚁日复一日加高巢穴的时刻
一个水巨蜥在林中小径宣示主权的时刻
一个对话、扭绞、蔓延、制衡的时刻
一个复苏的时刻

一个忧虑的时刻
一个隐居者的时刻
一个被切断触手的时刻
一个街道成为峡谷的时刻
一个锈迹和霉斑装饰外墙的时刻
一个终于厌倦了彼此,更厌倦自己的时刻
一个孤独者更孤独、恐惧者更恐惧的时刻
一个猜疑、恐慌、指责和流言的时刻
一个真相躲藏在窗后的时刻

一个压制的时刻
一个恳求呼吸的时刻
一个人子悲鸣的时刻
一个墓碑和裹尸袋交易的时刻
一个真相必须披着谎言的外衣的时刻
一个我们都可能成为某人的时刻
一个我们再也无法信任邻人的时刻
一个我们和我们对峙的时刻
一个我们不能和我们对话的时刻
一个沉没的时刻

一个万物停滞的时刻
一个注定缺乏意义的时刻
一个人类从世界退却的时刻
一个最后的时刻,
或是,
一个黯淡的闪光的开始?


六月:在林间

当我的朋友们在等待,而我
不在那里,不在你们等待的街角。
在林间——我,和三匹马。

沉默的林间立着三匹马,
黑色丝绸外套,犹如湖水起伏,
沉默的瀑布泻下来,沉默的鬃毛。
此刻我们是一体,说相同的语言,
同样被驱逐、孤立、带着同样的烙印。

深密的林间游荡着三匹马。
被遗忘不是你的选择,被遗忘是自由:
如水滴被遗忘于河,名词被遗忘于
历史书,每一个人被遗忘于行列,
三匹马被遗忘于秋日之光。惘然、纯净。

粗野的林间休憩着三匹马。
狂乱的树,狂暴的想法。
蛛网。彩色玻璃。无数神圣十字。
阳光燃烧那些枝条,疯子般舞动手臂吧,
犹如长鬃飞扬,草开始颤抖,
鼓声、鼓声、鼓声!土地醒了。

当朋友们在街角等待,我不在那里。
我和三匹马在林间独处
一匹叫“伤膝”,一匹是“浊流”。
而把头藏在“浊流”后面的,
最罕见也最高贵的那匹,它的名字是“宽恕”。


作者,平湖,本名王哲,新加坡教育部属下中学教师。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系,现为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教育学院博士候选人,主要研究教育戏剧。客居南洋二十年,写作自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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