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车已经快要驶离加州,我还没有彻底从忐忑中挣脱出来。后备箱里有充足的口罩、手套、消毒纸巾、酒精,还有紫外线消毒灯,我甚至不怕麻烦地带上了我们仨的被子、床单、枕套,外加蔬菜水果和油盐大米。在这不合时宜的时候出游,即便只是不长的五天,也注定是迄今为止最纠结的一次感恩节度假。不知道的还以为去逃难。度不度、去哪度、怎么度?——简直比人生三问“我是谁、我从哪来,要到哪去”更难回答。有大堂和走廊的酒店或旅馆肯定是不能住的了,好在美国到处有BnB,预订与主人家隔开的独立小木屋虽不容易,但好歹也订上了。想到这里不禁有片刻释然。
无法想象有一天世界会逼仄至此,我们像是奋力想爬出夹缝的三只小虫,不知什么时候会被从天而降的网黏住。雨季尚未完全到来,沿路大片缺水枯黄的草地铺满了山坡,更增添了不可名状的荒芜萧瑟之感。在好似天崩地裂的2020年末,我们商量了很久,决定奔赴一个7700多年前同样天崩地裂的传说。这是讲述一座山峰如何变成一个湖的故事。一场突如其来的悲壮覆灭,换来洗心革面后一抹深邃的湛蓝。它叫火山口湖(Crater Lake),藏在俄勒冈州西南的马札马山上(Mount Mazama)。
实际上这是我们第二次到访火山口湖。三年半前正值夏日,马札马山上没有太多积雪,火山口湖围绕在一片绿意葱茏之中,匆匆一瞥之后留下了惊艳的印象。超凡脱俗到无法置信的宁静让人很难想象7700多年前马札马火山峰顶喷发岩浆时的骇人景象。当地部落土著的祖先们目睹了这一切,火山峰顶在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之后倒塌凹陷。若干年后,考古学家们在一个洞穴里发现了75双用蒿属灌木编制的草鞋,这个洞穴埋在了马札马山的一层火山灰烬之下,从而验证了确有人类经历了当时巨大的恐惧和绝望 。火山爆发结束后,在曾经矗立着山峰的地方留下了一个深深的盆地。接下来几个世纪的雨雪逐渐填满了盆地,一个清澈无比的深蓝色大湖诞生了。神话,由此流传下来,那个在当时已经超出人力理解范畴的重大事件,除了可以解释为天神震怒,还会是什么呢。然而天神毁天灭地之后,转身却遗留了一面神镜。
没有任何小溪流入湖中,很少有沉淀物或杂质干扰纯净的湖水,火山口湖延续着与世隔绝的纯净。最近,人们甚至在湖中200多米深处发现有绿色藻类生长。这证明了火山口湖超乎寻常的透光度比世界上任何其他水体都要高得多。降水与蒸发和渗漏得以平衡,湖水水位始终保持一致。它被发现之前,原住民对这片深达589米的秘境守口如瓶。他们将火山口湖视为神迹,充满敬畏。他们能觉察到存在于火山地带的无数灵魂和神秘力量,这里成为了部落重要的祭祀场所。
再次见到火山口湖的一瞬间,我根本无法确定到底应该接受自然科学关于地质运动的阐释,还是,这毫无疑问就是神谕。现实与梦境重叠交错,满眼所见让人魂魄迷离。没有一丝风,天空与湖面同时静止不动,湖面像光洁的镜子,马札马山脉的侧影完整倒影在上面,形成了极致对称的美。天空和湖面蓝得透亮发光,90度角倒转空间来看,好似悬浮在半空中的连绵山峦明明就是一把上古神话里的长剑,山脊的纹路仿佛一个个叠起来的神兽脑袋。它不容置疑地镇守在这里,像是为了封印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我和猪猪同时念叨:这不就是村上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马札马山厚厚的积雪冰清玉洁,冷杉和松树上的冰挂晶莹剔透,在阳光下闪着钻石般的点点银光。我们到达俄勒冈前刚刚结束的暴雪,就像天神赐予的一件水晶绒衣,轻柔无声地披在马札马身上。
穿上雪鞋嘎吱嘎吱地往前挪步,我们变成三只行动笨拙的企鹅。小伊就像全世界的冰淇淋统统融化在眼前那样兴奋不已,全然放飞自我地笑着闹着,毫无顾忌地故意一次次摔倒在雪地里,恨不得与这茫茫多的雪合二为一。我也忍不住甩掉背包,一心只想往后失去重心。就在后背落入雪中的瞬间,一路的忐忑和惧怕突然被雪消融得干干净净。冰雪的凉意像镇静剂一样,渗透厚厚的羽绒服直奔心脏。小伊和我一起躺在这座变形火山的侧面,“你冷吗”,她问。“恩。很冷,很舒服”,我偏过头看她。“你知道吗,”她说,“雪是落在地球表面,但地球里面是热的。”我很惊讶她从哪里知道了这个。“所以呢,”我问她。“所以虽然很冷,但只要你不害怕,使劲往下,慢慢就会热起来。”她的两只胳膊和两条腿在雪地里来回划动,陷得越来越深,笑声仿佛穿透了云层。我的女儿,正忙着成为自然的一部分,努力感受休眠的冰雪之下暗涌着有可能会再次爆发的冲天热量,无所畏惧,即便有朝一日,眼前的一切可能再次沧海变桑田。我承认常常不由自主为这越来越颠倒难懂的世界揪心,也并不笃定将来属于她的那个世界会比现在更好,但此刻,却是真真切切找回了热爱和对未来的期待。
永远失去了山峰的马札马也许不再算是一座完美的山,但并不妨碍它以失而复得的山顶巨湖和林间瀑布闻名遐迩。水以各种形态在这座山上呈现出不同层次的美。我们住的Prospect小村在山脚下,鸡鸣晨起,小木屋外夜雨湿了一地,停在前院的车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霜。雪没有在村里出现一丝痕迹,郁郁葱葱的杉树和松林看起来像是初夏光景。村民的小屋零零星星掩藏在林间,外表古旧,与这林子相当契合。九百多人的小村,一个加油站,一个小商店,一个学校,一个披萨店,一个稍远些的汉堡店,一个也叫Prospect的旅馆,一个消防站,一个巡逻站,三个教堂……。这种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小村在美国倒是并不少见。不管藏在多远的深山,当你进屋,即便只看陈设,也知道你始终不可能与现代社会脱轨。你在家中使用的一切设备,在哪儿的屋里都几乎不少。你很难看见城市与乡村在生活上的重大差异。而深居简出,甚至是接近与世隔绝的主人家,也往往并不会耽误对现代生活细节上的审美。屋内精致的小摆设,留下的贴心小便签,厨房里精美的盘子刀叉,烤箱、微波炉、烘干机、洗碗机……,都会让你忘了正置身深山老林。
村口有好几处颇为壮观的瀑布。有的一挂银河飞流直下,恍如仙境;有的顺着山势层层而下,水势汹涌,轰轰作响。山腰的林间垭口处斜出一个敞亮的平台,凉亭矗立,摆放着舒适的沙发,平台后面是几座小屋,屋顶掩映在茂密的林间。开车往山上走,高大的冷杉整整齐齐地列队道路两边,阳光穿透树枝洒下来,俨然一派夏秋景象。盘山而上,似乎只是拐过一个弯道而已,积雪便已出现在杉树和松树脚下。水流不见了踪影,整个世界渐次变成了茫茫白雪王国。仅仅半小时车程内的场景转换让人瞠目结舌,就像是突然穿越了一个隐形的大门,便从人世直达雪国。除了雪国之顶供奉的神镜,你再也看不见一滴水。美轮美奂的瀑布和溪流被阻隔在外,这里只剩下永恒的静默。
我和很多人一样,都喜欢在年末回首总结或展望来年。然而注视火山口湖的时候,很多想法都像雪下浅蓝色的冰晶一样冻结了,眼眶却没来由地潮湿。我知道这是仅有自然才具备的巨大捕获力,只有走到自然面前,你才能看到本真的自己。你的向往与热爱,你的恐惧和懦弱,你的卑微和渺小,你的失望与沮丧,你可以卸下防备去面对这些不再轻易想起的部分。这也是为什么那么多人迷上丁真的原因。人们爱上的并不是丁真的颜值,而是透过那双干净的眼睛,看到不经意间遗失在某处的弥足珍贵的东西。雪国的神镜,也是这样一种照见你内心神谕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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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转90度空间的上古神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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