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燃导火索
补档。
韩信总是在刘邦睡着的时候看兵书。窗外无一点燃的炬火,也无一喧闹的虫鸟,他们跟随鸿门起家的项羽军与西撤的阴阳家战斗了数周,始终难以攻入云梦城最外围的诡秘森林。当初覆灭的未知王朝——暴君商纣的朝歌废墟中隐藏着大量的狐妖魔咒,阴阳家利用古老的密码打开了封锁邪术的石碑,把毁灭性的力量占为己有。据说先行部队全体迷失在幻术发起的刹那之间,灵魂从肉体中绽裂,像妖冶的彼岸花抽蕊吐瓣抽干生命,随后一阵狂风的滔荡席卷着汹涌的祭歌,将人的身影幻灭在雾起的沼泽林间。最终掌握阴阳术却对其知识一无所知的刘邦,只好退兵灞城再做打算。
韩信顿了顿笔,觉得思绪凝重,他推窗面对着遥远的野地,远眺散发诡谲光影的密林,死气沉沉的黑夜如泣如诉,近处高大歪斜的槐树萧索得抖落层层树冠的叶衣,肃杀的秋风像一只手突如其来,仿佛有意识地抓着一柄树杈插入窗纸。就在长枝将如利箭般扎到韩信的脸上时,紫光跃起化作流火,从底到头将其烧成了灰。窗户被奇异的外力一扯,砰地闭合。韩信早已侧身躲闪,倒是被火光惊到,不顾掀翻的墨碟抱着拳转身跪在地上。
刘邦低着眼睛看他,右半张脸被过长的刘海遮住,一颗橙红的火光在他寒冷的紫眼里虚弱地翻腾,烧得又累又冷,便战栗了起来。韩信始终把相合的拳掌高举过头,在睫毛和刘邦审讯的视线间架起一栋无可摇撼的高墙,他听到蛇吐信的嘶嘶声、刘邦的笑声、窗外的风声,他还太稚嫩了,知道伴君如伴虎,却如何都想不出与虎同囚该在何时争取,何时示弱。
“韩将军还不睡?”刘邦轻轻吹灭指尖上的冷焰,让黑蛇攀着他伤痕累累的手臂爬上来,以便他把玩蛇的长扁的头颅。他漫不经心地把声音控制在调笑和抱怨之间,沙哑的尾调高高地扬起来,滑进韩信的耳廓里一圈圈地磨。
他瞟了一眼窗,“这种时机就连风都是阴阳家的帮凶。”然后笑着意有所指的寻找认同,“是不是啊?”
“臣知错。”韩信不大喜欢刘邦高高在上的腔调,在阴影之下皱紧了眉头,“臣以为此乃巧合,大战发生时候古怪的气候增多,君主不易思虑过度,而应……”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慌忙站起来,刘邦歪着头疑惑地抬头瞧他,乱翘的长发从颈后勾落到松垮的衣襟前,手里被盘来盘去的黑蛇脑袋亦困懒地扬起,四只眼睛注视着韩信拾起墨碟子从桌上摸索出一罐蓝色的药水和几张棉布。
韩信仍然是双膝跪在僵冷坚硬的地板上,用手指点了点黑蛇的脑袋,蛇不吃这一套,反而在刘邦的左臂上缠得更紧,尾尖顽劣地敲了敲,不肯转让自己的忠诚。谁知道刘邦捏着它七寸往外一提,利索地丢到了床板上,然后从袖口里挽出一大截光白的小臂凑到韩信的面前。
刘邦近乎是以得意洋洋的表情等着这愚钝木讷的臣子开口的,在某种意义上满臂细密的刀伤变成了荣耀,身为君主并没有在这场人人牺牲的战役中完好无损是值得赞许的美德,同时也可以用来检验将军究竟有没有对自己产生超脱了礼教拘束的情感。他挤眉弄眼地等,些许起于微末患难与共的时光带着温馨的感触唤醒了他渐渐冰冷的人性,辗转多个血液试验的痛苦疲惫早已抛之脑后,但他等来的是沉默,沾满烈性药的湿布已经盖上了开裂的皮肉。
刘邦顿时明白过来,他们一个不再是血液纯净的普通人,另一个也不再为绵软无力随时等待拯救的稚童。他们已经身处这场期待已久的大战,但没什么是尽如人意的,少年热血扳不倒倾颓倒塌的天穹,多少人在革命的血路上风化成了枯骨,想要回头发现走的时候太决绝,竟没剩下一条退路。
他们各自承担着属于自己的那份野望的隐秘,渐渐哑口无语分道扬镳,唯在刘邦痛得发出低迷的喘息时,韩信重新借助同情之力看到了对方一度掩藏的苦难的一角,得以紧紧依靠在刘邦不带一丝杂质的渴望中。他扯下自己的衣服露出肩膀,让刘邦咬着它,刘邦苍白的脸上浮出虚亮的汗滴,像啃一样没有生命的东西那样咬住了韩信的肩膀,仿佛在说,把你的苦难也告诉我。韩信继续给他上药,刘邦的啃咬如毒蛇的撕扯,但他一声不吭地忍耐了下来,仿佛在说,我的苦难就是你的降临。他一度埋怨,刘邦不应该打着高贵救世主的旗号做着凡人不可及的君王。君王意味着主宰和杀伐,即使是最亲密的人也将沦为一枚用于政治的棋子。就算做着救赎的美事,也蒙上了一层利益至上的自私色彩。他想到这里就觉得双膝很疼痛,不是因为寒冷,而是由于耻辱,由于求而不得。他爱上刘邦是因为一支刘邦亲手射出的箭,他开始怀疑这份爱时则是因为乱世对他们射出的一支箭。
刘邦选择把它烧成灰,韩信选择躲闪,他们各自的处事之道终将把他们推向不同的结局,总的来说他们谁都没能躲开那一箭。
“你不要再去了。”韩信为刘邦上完药,略有点关心的严厉。刘邦出了一身冷汗,紫色的流光在他的血管里流窜,看上去极为可怕,但韩信只是漠然地用指尖碰一碰,呼吸不自觉地放轻,心中从某一刻再也没有恐惧的波澜。他的肩膀已经鲜血淋漓,刘邦垂着头调戏地用舌尖沾着血,舔到韩信的喉结上,涂到颤抖的唇瓣上。韩信还没有把绷带全部缠完,烛火爆鸣一声熄灭了。
黑暗中刘邦猛地托起韩信的后脑勺吻他,韩信也抱过刘邦的腰,两人维持着势均力敌的绞缠,刘邦忽然猛掐住韩信的脖颈,后者猛咳一声被整个摁倒在床面上。
衣物的窸窣动静从韩信的腰面翻腾滚落,刘邦笑意盈盈地虚握着手跨坐上来,“说下去。”
“项王给予您一个绝无可能完成的任务,是想要削弱我军的实力。”窒闷让他的喉嗓沙哑,韩信皱紧眉头反扣住刘邦的手腕。
刘邦被戳到痛点,一时欲说还休,随后收手哼道,“我当然知道,然后呢?”
“阴阳家已然固步自封,终有一天会不攻自破,君主不如先暂放对阴阳家的讨伐,转而韬光养晦准备从项羽的阵营里独立出来如何?”
“不行。”刘邦大有不快地扬起下巴,却有一片笑意隐于眸底,故作大义凛然,“我们不能忘了初衷!”
“据军师所言,即使您继续消耗血液也很难找到突破困境的方法,难道还有什么更好的策略么?”韩信在刘邦打量的视线里感到怄气,他完全不懂得面对生死攸关之事究竟还有什么余地可供戏谑。刘邦似乎很乐意自我牺牲,甚至愿意借此鼓舞士气,俨然一个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政治机器。到底什么样的狂徒可以玩弄人心到这种应收尽收的地步,连自己都不放过?
于是他在耳畔听见了让他心脏骤冷的话。
“既然攻不进去,那么就把安置结界的森林烧个精光。”
刘邦是笑着的,又坦荡又痴癫,柔软的嘴唇吻在韩信发烫的耳尖上,宛如出鞘的利刃裹着淋漓的糖浆。韩信先是止住了呼吸沉溺在片刻的温存里,随后奋力地推开压在胸前的身体。
这会创造一个人间地狱,使得无辜的生灵流离失所——就和阴阳家使万物溃败一样!韩信睁大眼睛,仿佛瞳孔缩窄成了一条裂痕,能尽可能地让昏暝的光线透进来,帮他看见面对的究竟是怎样一张面孔。
光线顺着刘邦高挺的鼻梁流淌下来,半明半暗,透露出侵略性的笑意,他的吐息随时震颤着人的魂魄,又如剧毒的游丝渗入骨肉间致密的肌理,“韩将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赢得这场战争更有价值的事情了。子房肯定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我,而你也不会采取这种极端做法——无可奈何啊!韩将军,这就是上上策了。你们会明白的,神最后是站在我这边的。”
“你……”韩信咬紧牙关,哀切地瞪了刘邦一眼。
刘邦却被韩信脸上难以置信的悲伤惹恼了,开始强行扯拽他的衣带,掰//开他的双腿。
秋风盛怒地掀打着纸糊的窗户,长久未见天日的苍穹中突然裂出血红的霞光,疾风排云,云飞得暴戾迅猛,一派红紫乱珠的驰骋景象。很多守城的兵卒发出恐惧的呼喊,漫天的乌鹊呕哑,地上走兽奔窜,兵荒马乱的声浪动荡着乾坤。韩信却觉得的耳边静得可怕,他们以床榻作舟,肉//身作帆,汤汤乎顺着翻卷的湍流驶离了世界。他只能听到灵魂的咆哮,却茫然于它挣扎的缘由。一滴眼泪从眼角落下去,黑蛇冰凉的鳞片攀过他紧收的小腹,他倏忽间又睁眼看清了这个血色的天地,一切在欲火中镀上了璀璨烂漫的色彩,自己也变得容光焕发。刘邦给予他的缺口里,无边的快意正在催发涌动,他恍恍惚惚地抱紧君王的肩膀,狂风在他的体内盘旋,使他冷热穿//插得发痛。他仍依靠着本能努力支撑船帆,试图再一次脱离这个美丽而诡异的世界,突然又听到了灵魂的咆哮——原来那只是肉体失神的叫喊堵住了他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