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乌鲁木齐白桦林青年旅舍,大厅的长桌一角,一个40开外的大叔叼根香烟,翘着二郎腿。白色半袖衬衫,塞在黑色工装裤里。皮肤黝黑,油亮的棕色脸膛上架了副金属框架眼镜,镜片后一双城府很深的眼睛,眯缝着让你猜不透内容。
他坐在我对面,皱着眉头,吐出烟圈。几个小伙围着他说着什么,其中一个不停地点头,另一个不停地抖腿,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兴奋地抖腿。这几个人就像围着一尊烟熏火燎的菩萨,从菩萨那儿求到了好签一样。
青旅人来人往,住客形形色色,大部分都是像我们这样出来跑野路的小鬼。眼前这位菩萨怎么看都不像个玩户外的,一身政府行头又明显不是包车师傅。难不成是工商税务派来查账的?
2005年我还是个常常以貌取人的小鬼。刚进社会,路没走多远,也没什么见识。对职业身份有着特别平面化的判断。
那天我和猪猪刚从北疆绕了一圈回到乌市,送走了两个同伴,剩下十多天假期正不知该去哪里。热心的老板娘把这位菩萨引荐给我们,说他要是愿意带我们玩儿,我们就赚了。这话说得让人起疑,又不禁好奇。于是我们坐到了点头和抖腿的老兄们旁边。
菩萨是来青旅看望老朋友的,顺便想拉几个人一起去南疆转转。
他有辆银灰色捷达,他说要是一起搭伙的话,他出车,油钱食宿费用我们出。听起来很合理,我们又拉上了两个温州姑娘,四个小鬼均摊花费。商量妥当,五人南疆十日游小分队成立了。
次日正午时分,四个小鬼把大包小包塞进后车厢,菩萨换了一身亲民的便装,只带一个轻便小包,好像就去旁边大巴扎随便逛一下就回来似的。一行五人开拔。
和刚认识的人长时间呆在一个狭小空间里其实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对我和猪猪这种相对来说比较慢热的人。聊或不聊都不免尴尬。另外几位似乎也算不上健谈,就互相自我介绍,试探性地聊些八卦。按年龄论资排辈,我们都叫菩萨一声老大。
“老大您在哪儿高就呢?”
“银行。”
果然不出所料。我说吧,即便不是工商税务,也算猜中是政府部门。
报上银行两字后,没了下文。我瞟了一眼后视镜里老大面无表情的脸,想起银行里隔着防弹玻璃跟我说话的那些工装职员,公事公办的严肃表情,看谁都是警觉犀利的眼神。莫名其妙地,这“银行范儿”突然让我对即将开始的旅程少了很多憧憬。毕竟旅途中和什么样的人一起玩是相当决定质量的部分。
接着聊会儿?我咽了一口口水。
“您每天数钱数到手软吧?”
“不数钱。”
“在银行不数钱,那您干啥?”
“当行长。”
……。
好吧。没想到离国家高干这么近。一群小鬼冒冒失失地和40多岁的中年行长组了团。至此,一种出来玩还要被领导管控的复杂心情油然而生了。
国有行,省会城市算二级分行,行长大概是处级以上吧,开公车配司机是不是很正常?可咱们这位行长却是自己苦哈哈地给一堆小鬼当司机,还开了辆朴素的捷达。这貌似不合理。
肯定只是网点支行行长,平时抓营销搞管理,终日免不了吃吃喝喝流水的局。每顿必喝,逢喝必醉,第二天还要正常上班处理大额贷款业务。背负很多指标任务和业绩压力,还得逢迎上头外加搞好周边社会关系,担子之重。可看看咱们这位行长,不仅没有啤酒肚,身材也硬朗挺拔,非年非节的还有闲暇一个人跑出来玩。这貌似也不合理。
甭管他是哪个级别的行长,反正不好玩就对了。我不禁想。
“你来开会儿。”跑了两个多小时到托克逊,行长停车休息,让猪猪去开车。
“啊?我不会开车。”
“那你们仨,”行长转头对着三个姑娘命令道,“谁来开会儿?”
“我不会。”“我也不会。”“我倒是会开,”其中一个温州妹妹不好意思地说,“可……忘了带驾照。”
“敢情这一车人就我能开啊!”行长张大嘴,两个眼珠子瞪着我们,看起来肠子都悔青了,“大意了大意了!”
您没提前确认呐不是。难道行长您认为是个人都应该会开车不成?
这回行长这个苦力算是彻底交代给我们这几个小鬼了。
第一天,老大只好化悲愤为动力,拉着大部队一口气跑到半夜三点才入住小旅馆。这是常年集训员工加自鸡的魔鬼战术才能锻炼出来的体力啊。
几十块的小旅馆,老大过了一眼,大手一挥拍板,责成猪猪开房。规定好第二天的出发时间,不许迟到!他和猪猪一屋,听说进房二话不说,倒头就睡。
养足精神,第二天直接一股风把我们拉进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就已经满眼荒凉,茫茫沙海仿佛要用无边的死寂把我们这些闯入者吞没。
征战死亡之海没有听起来那么豪气干云。事实上,五百多公里纵贯大沙漠的公路上没有一点场景切换,望不到边的单一风景就像催眠曲,没过一会儿我们的意识就模糊了。
老大其实是郁闷的。原想着找几个帮手替换着开车,走这该死的沙漠公路能轻松点儿。谁知“大意失荆州”,摊上几个意志薄弱又派不上用场的小鬼,老大的内心无异于被一万头骆驼疯狂踩过。
为了保持清醒,老大开始不停说话让我们振作。噼里啪啦连珠炮似的给我们讲古代丝绸之路的商队,讲精绝国、尼雅文化的故事。上至天文下到地理,谈古论今,引经据典。有那么一刻我以为出现了幻觉,在听百家讲坛。原来他这么能说会道啊。
我们可以睡,但老大不可以。没办法,每走一百公里,他就停车歇口气。把我们赶下车做做运动,吃吃西瓜。教我们把吃剩的西瓜皮倒扣在地上保持水分,万一后面有人迷了路或没了食物断了水,可以救人一命。
我以为政府官员都是只会写形式主义报告,打着官腔、指点江山、胸无点墨的形象呢。没想到这位行长书袋知识了得,野地求生经验也不少。
走出死海,一行五人好像过了一道坎儿,不知不觉间萌生了革命战友的情谊。老大领导有方,群众基础打牢了。不过他很不喜欢我们忤逆或质疑他的决定。姑娘们早起梳洗打扮,一不小心过了出发的点儿,他必定吹胡子瞪眼挨个儿数落一番。但凡他点了菜后,温州姑娘吃不惯大西北豪放的饮食,也要被他批评教育一顿。我们要是他的下属,估计早被扣光全年工资了。如果讨论问题时大家意见相左,又遇到猪猪这种耿直boy,张口就说他和我们有代沟。完了,老大嗖地拉下脸怒怼回去,然后吊着一张黑脸半天不理人。
吹吹打打跑了好几天,我才注意到老大一直穿着双黑皮鞋。看来看去也没发现第二双。这是什么神操作?这比知道他旅行包里根本没带什么牙刷牙膏洗脸毛巾更让我惊讶。在新疆跑野路,就穿这双普通的黑皮鞋,他上蹿下跳,任何地形都不在话下。这和他压根不用SUV,跑得了土路,熬得了夜路,还耐得住漫漫死海沙漠公路一样。老大也没有事先的行程规划,没有导航仪。抖着张地图,沿路就能变戏法似的带我们去很多听都没听过的地方。
比如从策勒县,向西经过洛浦县,就该到和田了。和田玉天下闻名,谁知老大偏偏把我们带到了一个名叫吉亚乡的地方,这里全手工织造艾德莱斯绸。这种绸缎雍容华贵,深受维族妇女喜爱。
我们从没听过这么冷线的地方。老大会讲几句维语,我们跟着他进了传统的手工作坊,看当地人缫丝、纺线、织锦的全过程。华丽昂贵的绸缎挂满整面墙,这里不仅是丝绸厂,还是丝绸博物馆。买是买不起的,胜在大开眼界。
又比如我们只知道南疆闻名遐迩的香妃墓,压根儿不知道莎车县的阿曼尼莎汗陵墓。老大介绍说,阿曼尼莎汗是搜集整理维吾尔古典音乐《十二木卡姆》的天仙才女。她使维吾尔民间音乐成为科学、系统和严谨的曲目。夕阳下的陵墓庄严肃穆,雕花的桃形棺盖散发着神秘莫测的气息,好像把十五世纪的美妙女子复现在我们眼前。
了解完当地的音乐艺术,在麦盖提通往岳普湖的路上,老大又“顺路”把我们拉进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的搬迁牧民定居点。他比手划脚跟人套近乎,自来熟地把我们带进了塔吉克人的家里。这些来自帕米尔高原的塔吉克人朴实热情,和我们拍了好多照。老大告诉我们,给村民拍了照,一定要留下他们的地址和姓名。回去后不要只发布在网上,要记得洗成照片给他们寄过来一张,因为这里很多人一辈子可能都没有一张像样的照片。
过了喀什,我们朝南疆最有名的库车大峡谷奔去。本以为直达目的地,谁知路过图木舒克市,老大操着几句半生不熟的维语,一路打听把我们带到一个神秘的所在——唐王城。如果不是他,我们根本不会知道这里是古丝绸之路上一个重要的古城遗址,也是佛教传入中国的重要一站。老大蹬着他那双灰头土脸的黑皮鞋,带我们爬上半山腰,立在斑驳的佛像前,讲唐王城曾经的繁华和鼎盛,荣耀和辉煌。
看过唐王城的佛像,老大又“心血来潮”提议去不远的阿瓦提镇找村民自酿的穆塞勒斯酒喝。这又是什么不为人知的宝贝呢?原来穆塞勒斯是阿瓦提盛产的一种新疆独一无二的天然果汁……
凡此种种让我们目不暇接,根本猜不到下一秒老大还会冒出什么新奇念头来。
一路我们玩得兴高采烈,大赞不虚此行。老大也一路“骂骂咧咧”,把我们管得服服帖帖。直到有一天在路上聊得高兴,听到老大说他的网名叫“风沙星空”……
“风沙星空”!那一刻,我和猪猪两个人好似被当头棒喝,面面相觑,愣在原地……
这不就是驴子们在云端膜拜的那位大神!某门户网站旅版版主,新疆资深土著,网文数百万字。新疆这块地头,天文地理历史人文,就算挖地三尺也没他不知道的事儿。堪称全国驴子心中的指路明灯,铁驴中的战斗机,战斗机中的导航仪。之前在网上做新疆攻略时,我还搜到过大神的文章数篇。
没想到,这位一开始如此不被我看好的银行行长,竟然就是传说中那盏遥远的明灯。更没想到的是,我们傻呵呵地跟着明灯游了一路……
原来如此。
所以像我们这样内里速干衣,外裹冲锋衣,标配徒步鞋大单反,动不动背大包扛帐篷的,都是道上的小弟。高人从来都在江湖之外搅动江湖。
那时候的老大已过不惑之年,半程人生风尘仆仆。他背后自然有很多我们不知道,他也并不想要言说的故事。彼时的我们阅历尚浅,还没法参透表里的反差其实才是一个中年人的常态。
我想起旅程最后一站,在库车大峡谷外见到满天乌云被撕开一条裂口,耀眼的万丈霞光从缝隙里普照大地。我们四个小鬼站在山丘上,完全被天地大美震得目瞪口呆。老大敞着驾驶室的门,斜靠在椅背上,一条腿露在车外,见怪不怪地眯缝着眼,无所谓地抽着一根烟……。然而他后来也告诉我们,很早很早以前他第一次见识这番壮观奇景时,也和我们一样被彻底震傻了。
在局促的真实生活和广袤的胸中丘壑之间,究竟守在哪里的才是真正的自我。到底是什么,在经年累月地雕琢和重塑我们。游走在每个层面的自己或许互相矛盾,或许水火不容,但正因层次分明,才令整体生动。
-----2005年南疆的分隔线-----
达坂城风车阵
----死亡之海:塔克拉玛干沙漠公路----
----和田吉亚乡艾德莱丝绸手工作坊---
----莎车县的阿曼尼莎汗陵墓----
----来自帕米尔高原的塔吉克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