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月缺哲人其萎——缅怀古城月（于兆吉）先生

原创李钟琴一家村2号

古城月缺哲人其萎

——缅怀古城月（于兆吉）先生

李钟琴

一

昨天晚饭后，我接到邹星枢先生的电话：“群里说于老去世了，你知道吗？”

于老名兆吉，网名古城月。我和邹星枢先生，与于兆吉先生同在一个小群，之前几乎天天看到他转发的帖子。最近，我因为忙着钻故纸堆，很少看朋友圈，也很少看群里的信息，接到邹老师的电话，不禁大惊，赶紧打于老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他的外甥女，噩耗得到了证实：于老在3月4日下午4点半突发心梗，与世长辞，享年88岁。

说起来，于老也曾在淄博日报工作过，是我的前辈。但我到报社工作时，于老早就调到淄博印刷厂工作了。直到2005年之后，我才和于老相识。那时，我正主编一份内部资料刊物《新闻观察》，于老是《新闻观察》的忠实读者，每年都要寄给我一张精美的贺年卡。某一天，我的同事谭晓娟和我说起于老，笑言于老是我的“老粉丝”。我提出要请于老吃饭，晓娟告诉我，于老背驼得很厉害，基本上不外出参加饭局。但那次却是个例外，于老与他的老伴欣然答应，我们四个人就在于老家附近吃了个便饭。说是吃饭，其实就是聊天，而且聊得时间很长。于老谈起报社的往事，就跟说笑话一样，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即使是不堪忍受的苦难和羞辱，于老也说得云淡风轻。

于兆吉先生晚年照摄影：田岚

二

于老年轻时是一个风度翩翩的才子，很有美术天赋，也极富文采，在淄博日报社做美术编辑。在反右的前一年，他的《生活素描集》由山东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正常情况下，无论是其事业还是生活，都应该一帆风顺，充满阳光。据报社的田岚老师讲，很多女孩子主动追求于老。可惜，一场“反右”，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当时，根据最高层的指示，全国各单位必须按10%的比例抓出右派分子。淄博日报社按人员比例应该抓出5名右派，才算完成任务。经过某些人深文周纳，抓出了于兆吉和谭连、陈子厚、戈克（杨寿民）四个人，未完成指标，又将没有任何右派言行的李岱峰划进去，凑足五人之数。

被打成右派，无疑成了“人民”的敌人，沦为社会贱民。于是，将近三十年，正值年轻人的黄金年华，就这样被毁掉了。戈克之后不久被关进监狱，李岱峰被发配到莱芜农村。据老报人讲，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李岱峰先生仍生活在莱芜农村，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相比之下，于老与谭连先生的境遇还不算最坏，留在报社劳动改造。两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同命相怜，又都是潍坊老乡，遂结为莫逆之交。他们当时都未成家，沦为右派后，连女朋友也找不到了。直到八十年代初平反右派，谭连先生才娶妻生女，其女儿便是谭晓娟。而于老成家更晚，快退休时才找到了自己的老伴。

于兆吉先生赠给网友的《文姬思汉图》

三

记得我与于老相识后不久，于老通过晓娟邀请我到他家里吃鸡丝面。面是于老的老伴做的，潍坊特色，清香可口。饭后闲聊，于老非常健谈，声音宏亮，记忆力强。说起往事，时间、地点、人名，都不假思索地说出。反倒是我这年轻的听者，过后大多忘记了。

在那个年代，能吃饱饭便是幸福生活了。于老被打成右派后，某一天，报社食堂改善生活，吃肉蒸包，他们几个右派也去了，结果被拒之门外，理由是右派没资格吃。说起这类屈辱往事，于老依然面带微笑，当笑话说给我们听。他说，当时倒没觉得屈辱，只是看到别人在里面吃，他们站在外面看，馋得不行。

有一次，我问于老他的背是怎么驼的。于老说，他得的是风湿性脊柱炎。被打成右派后，他的背部疼痛难忍，挺不直身子。去医院看医生时，报社派一个姓李的人陪他去，实际上是押送、监视。到医院后，那个姓李的特意对医生说：“这人是个右派！”医生听了，胡乱看了看，说：“只不过是风湿病，回去吧！”竟没给他医治。在那个年代，医生为右派治病可能要承担政治风险，拒绝给右派分子治病，反而是立场坚定的表现。于老从此不再到医院治疗，病情被耽误，结果背渐渐驼了下来，成了名副其实的罗锅。

我曾建议于老将报社的反右、文革往事写下来，他呵呵一笑，说还是不写的好。可能是因为当事人有的还健在，有的虽然已故，其子女仍在，很难在写作时做到不溢美、不隐恶。忽然，我萌生了抽时间与于老长谈几次、由我来写的念头。当时觉得于老身体尚健，来日方长，于是一拖再拖，如今终成空想！

于兆吉先生年轻时的画作

四

于老的右派帽子被摘掉没几年，便退休了。“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这个历尽坎坷的老人，在晚年向世人展示了他的过人才华。

人们都知道他曾是报社的美术编辑，擅国画，岂料他晚年却以漫画一鸣惊人。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他将名利看得极淡，画漫画纯是自娱自乐，基本上不向报刊投稿。幸好他赶上了网络时代，在八旬高龄的时候，居然学会了玩电脑，而且开通了自己的博客，在博客上刊登自己的漫画作品。最初，他的博客只有少数友人知道，访客不多，但好酒不怕巷子深，渐渐地，他的漫画被网友纷纷转发，博客也热闹起来，几乎每篇博文下都有长长的网友留言，有好多网友通过博客与他成为志同道合的好友。

后来，其博客被莫名其妙地封杀了。此时，微信开始兴起，他买了智能手机，不再玩博客，又玩起了微信。他的诗配画作品，经常通过微信发布。我曾在朋友圈转过他的几幅漫画作品，还配上一首题为《赠古城月先生》的顺口溜：“胸中丘壑自难平，画笔如刀摹世情。人与丹青俱已老，庄谐并妙数先生。”

可能是他的漫画太辛辣、太尖锐的缘故，也可能是他经常在微信群、朋友圈转发一些犯忌文章的缘故，其微信号竟多次被封。每次微信号被封，与网友们失去了联系，他都非常着急。不仅他着急，与他失联的网友也着急。有一次，他的微信号被封，他给我打电话说，南方的一个网友当天就注册了一个微信号送给他用。

网友们都知道他是漫画高手，却不知他写文章也是出手不凡。上世纪九十年代，他写的一篇记实散文《重见玛莲娜》被大名鼎鼎的《读者文摘》全文转载，而且是两三个页码的篇幅。此事还是田岚老师说的，而我却从未听于老提起过。

于兆吉先生在2010年为我画的素描像

五

最近三四年，每年春节我都到于老家中拜年。2020年春节前，鉴于疫情有加重趋势，我与邹星枢先生相约，在腊月二十七到于老家探望。幸好早去了，两天后，疫情防控升级，小区开始封闭，于是大半年未与于老见面。2021年春节，邹星枢先生照例从威海回淄博过年，初一上午，我开车去接上邹先生，到于老家拜年。于老对我们说，他现在已经离不开手机了，每天看网友发来的信息，经常看到夜里一两点。他玩博客时，网友的留言，无论多少，他都一一认真回复；如今，微信好友给他发的信息，无论是文章还是视频，他都一一认真观看。由此亦可见于老的为人。邹先生和我都劝他，熬夜对健康非常不利，有些信息，看看题目即可，不必仔细看，耽误时间。没坐一会儿，家中来了拜年的客人，我们只好告辞。不料这竟是我与于老的最后一面。时隔仅二十一天，于老溘然长逝。

有的人脊背虽直，人格却是扭曲的；于老脊背虽弯曲，人格却是既挺且直。他的为人，他的谈吐，洋溢着刚正不阿、嵚崎磊落的豁达气概；他的诗文，他的漫画，则流露出蔑视邪恶、直面世俗的悲悯情怀。“何世无奇才？遗落在草泽。”相信终有一天，于老的漫画集将刊行于世。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生老病死，本是人世之常态。但熟知的人离去，我仍不能做到“太上之忘情”。拉杂写下我对于老的所知所思，文末附上我收藏的于老的几幅漫画作品，以让更多的朋友知道淄博还有这么一位卓然不群却被埋没于草莱的漫画家。愿于兆吉先生在天国安息！

（写于2021年3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