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你吧。”艳五嫂凑在她耳边说,“他们这个寨子怪得很,多一个人都要死的。八字轻的人可不敢进来。”
“啥子意思?”知凡疑惑地看着她。
见知凡这样,艳五嫂兴奋起来,用力咽下一口唾沫,搓搓手,准备好好地给知凡讲解一番。
“我们寨子一共有一百八十四个人,永远只能有一百八十四个人。少了无所谓,多了就要出大麻烦了。”
“啥子麻烦?”
艳五嫂激动地语无伦次:“如果多一个人,不管这个人是嫁进来的还是生出来的,半年内寨子里必会有人死。你看吧,一百八十四这个数是不能动的。所以一个人都不能多。”
艳五嫂的口气喷到知凡脸上,可她还是有点懵。
“死?谁会死呢?”知凡不解地问。
“那就看谁命大啰。”艳五嫂大喇喇地说,“所以寨子里的人都怕的要死。来一个新人就是向全寨人索命啊。大家都害怕,不是自己死就是家里人死。等到真有一个人死之后,其他人才能松口气。真的,我跟你讲,怪得很。好几代人了,都是这样。”
知凡觉得匪夷所思。尽管艳五嫂一脸笃定的样子,她还是无法相信这样奇诡的事情。
“五嫂,真的吗?你亲眼见过吗?真的每多一个人寨子里就会有一个人死?”
“真的嘛。哪个诳你哦?”
“那咋个死的呢?生病?还是什么?”
“这个不好说。有生病死的,也有从悬崖上掉下去死的,或者掉河里淹死的,啷个说得清哦。”
艳五嫂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颠了颠身子。伏在她背上睡得正香的娃娃脑袋也随之颠了一下。
知凡看了一眼那娃娃没有说话。看到她的目光,艳五嫂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知凡半认真半打趣地问道:“要是谁家生了双胞胎,寨子里的人岂不是慌得要命?”
艳五嫂叹口气说道:“不要说双生子啰,就是哪家的女人张口呕吐一下都搞得寨子里头人心慌慌的,生怕你家多生一个娃娃,他家就要多死一个人,所以一般每家只能生一个娃娃。要是再怀上,要么就自家来镇上买药吃,要么就一命换一命。”
“买啥子药吃?打胎药?一命换一命又是咋个换法?”
知凡越听越心惊,问题一个接一个冒出来。
艳五嫂张口刚要说话,却看见草鬼婆佝偻着背从树林边转出来,手里拎着一个布袋子。
艳五嫂赶紧屁股一抬,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满脸堆笑。
知凡也站了起来,她的余光注意到身下的小板凳已经被艳五嫂偷偷地收回去了。
“哎呀,好久没见啰,婆婆。最近咋个样?”艳五嫂笑着招呼。
草鬼婆对她点点头。
“刚才我跟这个女娃娃摆了一哈儿龙门阵。”艳五嫂脸上不自然地解释。
知凡则蹲了一下身,示意草鬼婆把她手里拎的袋子放进背篼里去。然而,草鬼婆摆摆手拒绝了。
“婆婆,你要回去了噻?”艳五嫂问。
草鬼婆不置可否。突然,艳五嫂蹲下身去抓起一把小萝卜往知凡的背篓里塞。
“拿去吃嘛。反正也卖不完。”她大声说。
草鬼婆还用手挡一档:“不用啰,我菜地里有水萝卜的。”
艳五嫂却把萝卜全都塞进去,还弯腰又抓了一兜小白菜、和一把折耳根塞进背篓里。
“拿到起,拿到起嘛。水萝卜就当拿去零嗑嘴吃噻。”
草鬼婆让开了手,不再推辞。知凡只觉得背篼又沉了一些。
艳五嫂看她全都收了,手里的动作反而停了,嘴上期期艾艾地说:“婆婆,我们家娃儿最近老是吐奶。有时候刚喂进去一些,他就喷出来。骇死人了。我也不晓得是啷个原因?”
草鬼婆托起孩子熟睡的脑袋看看,又凑近孩子的脸听听他的呼吸声,说:“娃娃的鼻子堵到起啰,你给他抠一下。还有,晚上不要懒,不要躺起喂娃娃就好了。”
一席话说得艳五嫂脸上有羞赫之色,连连赔笑点头。
“还是婆婆厉害嗦。晓得了,晓得了。”
回去的路上,背篼就由知凡背着,草鬼婆则紧紧抓住她手里的布袋子不松手。背上的重量让知凡脚上草鞋绳子更加勒脚,踩在山路上钻心地疼。
她背着背篼默默地忍受着,从头到尾没有一句话。
看她走得慢了,草鬼婆一低头才看见她皮肤已经磨出了血。
草鬼婆叹口气:“你看来真不是山里的娃娃。”她把竹篓拿过去,从里面翻出布包把那双布鞋拿出来。
“原本想等到你这双草鞋穿破了再给你。但是看来你娃儿是个娇娇小姐,撑不下去啰。再不穿上,我又要给你涂草药了。”
知凡把脚轻轻放进鞋里,粗布包裹住她的脚。刚才的痛楚一下子减轻了。她知道这鞋是买给她的,可是人家不说让她穿上,她也只能忍着。
草鬼婆蹲下身去按了按她的脚面,自言自语地说:“嗯,倒是合脚。”
知凡看着那花白的头颅在自己面前低下来,不由地说了声“谢谢”。
知凡脱下来的草鞋被草鬼婆拿布包了装进背篓里,两人又开始赶路。
太阳已经西斜了,林子里本来就昏暗,这下就更暗了几分。
草鬼婆看看天,说了声“快走”。她们两个都知道,此时耽误不得,两个人急急赶起路来。
翻过山,身子挨着悬崖边蹭过去,就远远地看见她们那个石板坡了。
夕阳之下,石板坡上的破木屋一半落在夕阳的余晖里,一半没在黑暗里。背后青黑色的山壁像是一只黑色的手掌托起这座小屋。
黑夜的降临像是一个开关,开启了她心里的惆怅和恐惧。
知凡心里犹疑不定,望着前面草鬼婆单弱瘦小的背影,一步一步爬到坡上去。
她不知道草鬼婆多大岁数了。看她满脸的皱纹,浑浊的眼睛和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身体,这在现代至少是七十岁往上的年纪。可是看她脚步利索,半大不大的脚每一步都很有力,爬坡过坎似乎比她这个年轻人还要灵活些。
这些人缺乏保养,模样比实际年纪要更老一些。那革家两兄弟看起来像四十岁,可谁知居然还没结婚。所以,知凡也拿不定草鬼婆到底多大岁数。
远远看去,那小木屋在夕阳中分外诡异。
想到要走进那木屋,在混黑的油灯亮光中与草鬼婆吃饭,在夜半被那诡秘的低语声惊醒。可是看看脚上那价值八十个钱的布鞋,知凡又迷惑了。
这个草鬼婆,到底是什么人?
她的脚步竟停止不动了。
草鬼婆发觉她落后了好远,转过身来催促她快走。她犹犹豫豫地跟了上去。
草鬼婆问:“是不是累了?背篼给我吧。快一点,一会儿狼就出来了。”
知凡不说话,只是加紧了脚步。
天终于黑了。
回到小屋,知凡卸下背篼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地拿出来。草鬼婆一进门就神秘地拎着那个不离手的布袋子消失在她的小屋里,半天不出来。直到知凡把东西整理好,她才带着满意而又疲倦的笑容从屋里迈步出来,然后顺手把她的房门在身后带上。
赶了一天的路,也没什么时间做饭。草鬼婆端了两个玉米粑粑进来,顺手带来的还有那个破碗做的油灯。
在晃动的微光中,两个人默默吃饭。
“艳家的那个女人跟你说了些啥子?”
草鬼婆突然问。
知凡一惊,咬在嘴里的玉米粑粑变得粗糙难咽。
她一口呛住咳嗽起来。草鬼婆连忙给她倒点水,又拍了拍她的后背。
对于未来,她早已是无所谓的态度。反正她也是要死的人,草鬼婆还能拿她怎样?把她杀了分而食之?
知凡看看窗外黑沉沉的夜色。她能去哪儿?她还能去哪儿?她读了书,她上了班,她能养活自己而且养得很好。她以为她能掌握自己的生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被扔到了这个地方。
不管怎么样,她都要活下去,活到能死的那一天。
“那个艳五嫂说你会下蛊,会吃人,要不然怎么可能会一个人在山里活这么多年。”知凡说。
微光中,草鬼婆一愣,接着忍不住一喷,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两肩耸动,手里的玉米粑粑也“啪”地一声掉到碗里。
“她真是这么说的?哈哈哈哈。”
知凡冷眼看着她大笑。
笑得够了,草鬼婆才捡起粑粑拿在手里,脸上仍是止不住的笑意,这笑意渐渐凝结,变成了忧伤。
一灯如豆,火光跳跃在草鬼婆皱皱巴巴的脸上,留下了许多阴影。
无滋无味地吃了几口玉米粑粑之后,草鬼婆长叹一声。
“唉,你也看见了,我就是自己种点菜吃,有几个活钱都是卖草药来的。”
知凡知道。她点点头:“我晓得。”
“至于放蛊,”草鬼婆凑近她,“那是真的哦。”
知凡心里一个激灵,脸上仍然不动声色。
草鬼婆的脸转开,继而又爆发一阵哈哈大笑。
知凡冷静地把手里的玉米粑粑吃完。她觉察出这笑声中有一种凄厉,草鬼婆试图在掩盖着什么。
她不去探究更不会询问,她等她笑完,自己安静下来
草鬼婆笑完,自己沉默了一会儿,又补笑了一声,摇头叹息。
“我这个草鬼婆当得有意思。不管咋个样,他们怕我就好。在这山里,人要是不怕你,房子都能给你拆了,一块菜地给你偷得连根都不剩。还是怕点好啊。”
知凡望着她半明半暗的脸:“婆婆,你为啥子不搬到寨子里去过活?有人烟毕竟要好过活一点。”知凡问。
草鬼婆早就把玉米粑粑吃完了,却坐着没走。知凡看得出来她愿意谈谈。
草鬼婆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还不晓得吧?寨子里头是不让外人去住的。每多一个人,就会有一个人死。几十年啰,这个寨子一直只有一百八十四个人。”
“我晓得。”知凡说,“今天艳五嫂跟我讲了。”
“所以噻,我要是搬回寨子里头去住,还不把他们的魂都骇出来了呀?”草鬼婆笑笑,笑容里又是得意又是心酸。
“可是,你可以搬到其他寨子里去过活嘛,也可以去罗汉镇嘛。”知凡建议。
“哎呦,算啰。有哪个寨子喜欢外面来的人嘛。要是去罗汉镇,我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还是在这山里头舒服,想吃哪样菜就自家种点,闲了的时候去采点药材卖换点钱花。舒服得很!”
草鬼婆悠闲自在地拿出旱烟杆对着油灯的小火苗点上,腮帮子一起一落之间,青烟喷了出来。
这种自己种的土烟叶,味道很呛人,但是闻惯了居然能闻出一点香味。
知凡看她很享受的样子,终于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一个人住在山里都没人说话,你不会感觉孤单吗?”
“孤单?”草鬼婆笑得嘎嘎的,“哪里会。山里风景好,一个人自由自在,哪会孤单。”
知凡不再提问了,草鬼婆也不再说话,只是吧嗒吧嗒地抽烟。
“你脚怎么样了?今天走的路多怕是又疼了吧?”草鬼婆问,把烟枪熄灭了。
知凡这才想到自己脚底的伤。被布条缠住的脚没什么感觉,但是当把布条拆开以后,脚像是突然有了知觉,一阵刺痛传来。
草鬼婆端来一盆水,给她把脚洗干净,然后放在自己膝上细细擦干,又拿来了草药。
“碾子在外面,我拿嘴巴给嚼碎了哈。”草鬼婆说一声,用嘴把草药嚼碎了给她抹上,然后包上干净的布条。
“不着急哈,一个星期就好了。”草鬼婆说。
她对自己越好,知凡心里就越发颤。夜里那诡秘的低语,她那间永远关着门的神秘屋子,村里关于草鬼婆的传说。她真的会被下蛊吗?
知凡想死,可是死就像是烟雾朦胧的海市蜃楼在不远处诱惑她。她一点点走近,那海市蜃楼却一点点后退。永远够不到,但永远就在不远处。
她只想干干净净地死去。草鬼婆真的有她说的那种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