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的辦公室內一片黑暗,隔間百葉窗的葉片是閤上的。
已經是晚上十點鐘,兩位年輕的警探還在案前埋頭趕報告,這時間大衛還在辦公室絕對不尋常。
一整天下來,他的團隊都沒怎麽見着他,撥打他手機和座機也無人接聼。
「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在大衛辦公室數尺外的理查終於忍不住、壓低聲音對電話另一端的克里斯‧凱勒說。
「他的電話響個不停,敲他門也不應。我們一整天都在幫他轉案子和接電話,還幫他想了各種理由來應付。我不知道我們還能這樣撐幾天,請快點過來……我實在扛不住了……您也知道,蒙托亞現正在泰國某處享受退休生活。大衛現在這種狀態,我真的不知道還有誰能來開導他一下。」
「我知道了。」克里斯僅説了這幾個字。
「真的很抱歉,我實在不應該這樣打擾您……但是……」
「沒事,你先回去吧!我現在就過去。」
理查不停的感謝克里斯,頻頻道歉之後才掛了電話。理查回座位之前還注視著大衛的辦公室房門,眼裡滿是關懷。
上一次克里斯踏足1PP(註:1PP, One Police Plaza警察廣場1號,是紐約市警察局總部)並不是多久以前的事。至少他不覺得久,儘管都快一年了。
當他穿過前堂,櫃檯那好久不見的接待警員馬上認出他、並且笑容滿面的迎接他───
那感覺真好!像回家一樣。
每回他來這兒都能感受到些許鄉愁,可是這次總哪兒覺得不對勁。
和上次他來調查大衛的綁架案時內心積累的那股「不對勁」大不同───其實感覺更糟。
當他一踏入通往五樓的小升降機時便察覺到了,那是他和大衛搭檔時期培養出來的一種微妙感應。
升降機的門一打開,五樓的動作感測器隨即啓動那層樓的照明。
他走出升降機,呼吸著那熟悉的氣味。那層樓總讓人覺得悶,混雜著一股清潔工清理垃圾後總要噴灑的那種、聞起來像嬰兒爽身粉的空氣清新劑的味道。他在走廊上走著,直到抵達凶案組部門。
他輸入密碼鎖的密碼後,門應聲而開,屋内也瞬即亮了起來。都這麽多年了,密碼始卻都沒改;迎著他的是空蕩蕩的各個隔間,每個隔間都各自堆積著紙張、電腦、座機和各種雜物,讓他不禁莞爾。他穿過這些隔間、走向尾端那間還有細微燈光透出來的獨立辦公室,此時都已經快凌晨三點了。
克里斯停在房門前,目光投射在門上嵌著大衛姓名的黑色鏤空字體;他知道門一定沒上鎖,大衛從來都不鎖門,但是他還是決定先敲門。
「大衛?還活著嗎?沒死就哼一聲啊?」他問道。
沒有回覆。
他又敲了一次木製門框就逕自開門走了進去。
夜晚的冷空氣和一絲酒氣撲面而來。
大衛坐在他的高背椅上,背對著他;窗戶大大的敞開,他的雙脚擱在窗沿上;街上明亮的路燈透過窗戶灑進來,成為漆黑房間裡唯一的光線。
「大衛?」
為了證明自己還活著,大衛舉了舉拿著威士忌酒杯的右手;他椅子旁邊擱著一瓶快要空了的酒瓶。
「你的下屬以爲你自殺了還是什麽的。」
大衛不吭聲,只是喝了一口酒。他把剩下的酒乾了,將空杯子放在地上的酒瓶旁邊。
「這裡比停屍間還冷。」克里斯邊說邊拉攏披在肩上的大衣。
「晚點還會再下雪,你就這樣在大冷天裡喝了一整天的酒?就算是想給自己賺幾天病假,也有更舒爽的方法吧?」
「桌上。」大衛用沙啞的聲音回答。
克里斯打開桌燈,看到桌面上有兩個信封,一個已經打開了,另一個還未開封。
沒拆開的那個,封口印有賀曼卡片的標誌。他翻過來看正面,是寄給淺野克哉的。從郵戳上的日期看來,克里斯猜想這應該是一張生日卡片。他將它放回桌上,然後拿起比較大的那個公文信封,直覺那未開封的生日卡片是從這個大信封裡頭取出來的。他打開大信封上面一張折疊起來的白色信紙,留意到那是從日本寄來的,寄件人他不認識。克里斯讀著那封用打字機敲打的一小段信息,面色逐漸凝重起來。信中的內容雖然簡短,但卻足以摧毀大衛的整個世界。
大衛克勞斯先生,
我很抱歉通知您,我最親愛的表弟,淺野克哉,已過世。
謹啟。
克里斯把那句子重複讀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那些文字變得沒有任何意義,他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喉嚨愈來愈緊。
「這不可能……」他低語。
「我根本沒辦法相信!」大衛説道。
「那封信是克哉的表兄寄來的,就是之前來這裡帶走他的那位。我猜他把這封信和我的卡片寄給我是想告訴我不要再寄信了。所以我竭盡所能通過各種管道和關係去查問,直到有人向我證實這消息是真的。」説到這兒,大衛的聲音低到幾乎聼不見。
克里斯靜靜等候著。
沉默了幾分鐘以後,大衛又再度開口。
「謀殺...」
短短幾個字,卻費盡他所有力氣才說出口......
「什麼?」
「他是被謀殺的。」
大衛拿起椅子旁的酒瓶,就著瓶口直接喝了一口。
「官方報導和新聞發佈說他是被綁架、折磨,然後被扔下等死。他被人發現送到醫院搶救不過幾小時就死了。」
他把瓶内剩下的一點酒一飲而盡,隨手往地上一擱,任由瓶子倒在地上。
「被謀殺了!」大衛說著突然就暴怒起來。
「他一人在千里之外,孤獨的在痛苦中死去……」
克里斯關掉檯燈,拉了一把椅子在大衛身旁坐下。他看不清楚大衛的面孔,但是他從大衛臉上那繃緊的嘴角看出他正竭盡所能地壓抑自己不要崩潰、卻抑制不住那心碎欲絕的傷痛。
「我應該要阻止他回家的...」大衛説道。他的拳頭先是攥緊,然後又鬆開。
「你又怎麼知道會這樣呢......」
「我就該這麽做才對!」大衛吼道,轉過身來。
光線映入他的眼睛───瞪大的雙眼熱淚盈眶。
「那麽他就會好好的活在我身邊、我們會幸福的在一起!」一滴眼淚從他臉頰上滑落。
克里斯從不曾見過大衛哭。説實話,他想都沒想過大衛會流淚。
「如果當初你硬逼他留下來,他會開心嗎?你也不忍心看他活得煎熬掙扎是吧?」
「至少他還可以活著!」
「你之所以這麼自責都是因為內疚。正因為愛他,只能選擇讓他走,不然就是決裂,你不想要這樣的結局,是吧?」克里斯説道,語氣柔和。「所以你必須做出這樣的決定、但是並不代表你要一直這樣自責下去,」
大衛咬住下唇,淚水持續流淌。「老天,我真的好愛他……」他呢喃道。
「我只想讓他快樂……我天真的以為只要日子一久、我就可以强迫自己往前走,試著去和別人交往什麼的......但該死的!我就只愛他一個!我還指望有一天他會自己回到我身邊、發覺離開我是個錯誤,因為我們倆就應該永遠在一起。」
克里斯點頭附和:「我知道,他跟你在一起的那幾年,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他説。「只是......發生這些事並不是你能……能……」他的語音越來越低,不知道該如何繼續。
大衛擦掉眼淚。「我知道現在已經糟到不能再糟了,我比誰都清楚。你可能覺得以我的工作性質,面對這種情況應該要更冷靜才對……但是,這反而讓我更受傷。我試著想像他或許死得沒有那麼痛苦,甚至心中還念著我.......到頭來不過是自欺欺人。我任由憤怒與拒絕接受這兩種情緒不斷在我心中反覆循環,至少能幫我清除掉一點那該死的胸痛。這些年來看的死人多了,早就看清人類不過就是一堆廢物,早晚都會死。」
「所以你把自己關在這裡喝悶酒就沒事了?有時間在這邊自怨自艾,怎麼不去看看有多少人在擔心你?」
大衛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手指轉動著手中的空酒杯。「我很蠢,是不是?」他説道。「我微笑著告訴他,回家去吧,我會沒事的;而私心卻奢望他能抛棄他的家人,回到我身邊和我共度餘生。」
「換成我是克哉,看到你這麼痛苦,會......難過的。」 克里斯説道。
「我知道現在說什麼都無濟於事,要你這麼快就走出失去摯愛的傷痛並不容易。雖說我認識他並不深,但是我知道、我很清楚他是真心的、他是真的愛你。正因為如此,為了克哉你要挺過去,帶著克哉沒過完的人生一起好好的活著。」
大衛不語,仍舊無意識地轉動著手中的杯子,然後把它又擱在地上那空了的威士忌酒瓶旁邊。
「從一開始相識,他身上就有某種讓我著迷的特質,讓我想要保護他,但他根本不需要。當我和他在一起時,這世上彷彿只有我們兩人,其他一概都不重要。我自我介紹時他第一次淡然的看著我,還有當我最後一次目送他時、他頭也不回的消失在登機口,我對他的感情始終如一,我真的以爲我們可以一起變老。」
克里斯起身走到大衛收藏酒的櫃子。
「我一直堅信,總有一天他會突然出現在我家門前,手上提著行李箱,説道:『我回來了,再也不會離開了。你想我嗎?』」
「所以你從不搬家或接受升遷調職?」
大衛臉上露出一抹黯然的笑容。「是啊!我怕他回來會找不到我。」
克里斯在一堆文件夾後頭找到半瓶酒,他瞇著眼睛想看清楚標簽上的字但還是看不清楚。拿著那半瓶酒,他回到座位上。
「幻想著一切都會變好,以為我們的生活從未被他的家族或義務所干擾。就算現在知道他已經不在了,卻還抱著這種不切實際的希望,是很痛苦的。」
克里斯擰開瓶蓋,拾起地上的杯子,倒了半杯酒,把杯子遞給大衛。「爲克哉,乾一杯!」他説道,用酒瓶碰了碰杯子,發出響亮刺耳的碰杯聲。
兩人沉默片刻,然後乾杯。克里斯就著瓶嘴喝了一大口,大衛把他那半杯酒一飲而盡;接著兩人陷入好長一段時間的沈默,寂靜到連呼吸都痛。
克里斯靠近大衛,把他擁入懷裡,讓大衛的頭無力的垂在自己肩上────
他明白大衛或許不想被安慰,但他知道那是大衛需要的。
克里斯一度以為大衛已經冷靜下來的同時,他感受到肩上傳來微微的顫抖;伴隨著顫抖而來的,是大衛的啜泣聲。
「大衛?」克里斯略顯擔心的問道。
話音未落,短暫的啜泣立刻激化為哀痛欲絕的嚎哭。
這是克里斯第一次聽見大衛的哭聲....
克里斯被深深的震撼了。這樣的情境,他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大衛的胸腔劇烈的震顫著,緊貼著大衛的克里斯深刻感受到了來自大衛從內心深處那撕心裂肺的震撼,克里斯被震得有些喘不過氣,但他不知道這胸悶是因為大衛?
還是因為被大衛的悲慟給震懾到了?
克里斯完全不知該怎麼反應,只能呆站著,任由大衛的眼淚浸濕他的襯衫。
克里斯甚至感受到肩頭已經完全濕透、淚水滲進他襯衫下的肌膚,帶著些冰冷的寒意。
他終究沒有開口說任何安慰的話。
自知不擅長安慰人、說不出什麼有用的心靈雞湯;但是克里斯卻很清楚,他唯一能給予的,只有自己的肩膀。
大衛哭了很久很久都無法停止,直到最後似乎哭到精疲力盡了才慢慢的緩和下來。
大哭一場之後的大衛似乎清醒了些。緩緩抬起頭,跟克里斯拉開了一些距離。
「好點了嗎?」克里斯的語氣充滿擔憂與關懷。
大衛沒有說話,低著頭,眉眼緊蹙,臉頰上滿是淚痕。
但是克里斯知道,大衛的悲傷得到了些許的宣洩。
那怕只是一些些也好。
大衛深吸了一口氣,他看起來似乎冷靜了一些,至少比先前冷靜了一點。
克里斯拍拍大衛的肩膀,這個動作把大衛的眼光帶向克里斯那個像是被水潑過的肩頭。
「你的...衣服......」大衛有些尷尬。
克里斯看了看自己濕透的肩膀,不自覺的怔了一下,但是很快的就壓抑下來。
「這沒什麼,不過就是淚水跟......呃.....,乾了就沒事了。」
克里斯下意識的看向櫥櫃裡的酒,找到了轉移尷尬的目標。
「你呀!有空還是多收藏些好酒吧!」
克里斯從櫥櫃裡挑了一瓶酒,快速的開瓶之後給大衛倒了一杯。
「你的年薪可是六位數的!」
「嗯......」
接著又是一陣漫長的沈默,直到大衛開口說話。
這是兩人之間長久不破的默契,沉默以對,也是他們獨有的舒適帶。
克里斯微笑著傾聽大衛用沙啞的聲音、娓娓敘述他和克哉以往的林林總總。
大衛的雙眼始終含淚輕閉,回想著不久之前,他與克哉還幸福快樂的在一起憧憬著未來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