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的清明节,向来不爱开车的我打算下班后当晚开长途回老家看望爸妈。这是我第一次开长途,而且还是夜路。下班是六点钟,直到五点半,我都没觉得这是多大一件事,反倒是电话那头的母亲,随着时间的临近越来越紧张,一再叮嘱我路上注意安全,虽然她是前天晚上才知道我回去是要走高速的。她之前肯定以为我就像上下班那么开开就能到家了。
直到下班,望着西边天空只剩下一抹余晖,地上万物都笼罩上了夜的面纱,我才隐约觉得450公里的夜路是有一点漫长。我坐进车里,关上车门,将声音隔绝在车外,打开手机查看了一下路线,发现那是一条叫常台高速的道路,一路向南,跨越两省四市,耗时5小时40分钟,如果路上不堵的话。我放下手机想了想,觉得有必要买点水和食物,还有前几天朋友叮嘱我买的红牛。我发动车子,往北开3公里,去这个城市最西北的一个小镇。车上我觉得虽然肚子不饿,但有必要把晚饭解决了,否则路上没有安全感。于是我把车停在黑乎乎的广场上,旁边是一群给点音乐就能跳起来的大妈。就近找了家面店,点了碗荠菜馄饨。店里都是一些本地的老人,口罩像棉毯一样挂在一只耳朵上,看见我口罩戴得很规范,都很惊讶。他们显然觉得这个重工业小镇不应该有外地游客,何况还没开始过节。店里的大师傅是一位热心的外地中年人,言辞间流露出见过世面的淡定,叼着烟把一碗热气腾腾的荠菜馄饨端到我面前。在等馄饨凉的时间里,我和的女朋友简单聊了会儿天,她正在忙着做晚饭。在隔壁城市上班的好友说他准备晚点回来,因为按照他的经验这时候的高速出城方向必定拥堵异常。我再次打开手机看了看,明明绿的嘛,于是安心吃馄饨。等我慢悠悠结完账走出店外的时候,天已经黑成了锅底。我去旁边的小卖铺买了一罐红牛、一瓶路虎、一个奶油面包,上车开始往南的征程,时间是2020年4月3号晚上七点半。上高速的口子是一个毫不起眼的收费站,大卡车扬起的灰尘把它淹没在一团赤灰色的韵彩之中。我一脚油门跟上,出收费站后,眼前立马打开一片新的天地,没有高楼,没有行人,天际线重新映入眼帘。路面上的情境用一个比较恰当的词来形容是“群雄逐路”,小汽车像脱缰野马,大卡车也一改往日的笨重形态,抖擞精神,跑得飞快。我突然觉得“路书”这个词如此贴切。450公里的路途像一张画卷向前绵延,而我是个二维人,只能看清楚眼前的一小段。无锡市部分的高速非常拥堵,据说是通往北边的一座大桥封了,很多车子只能往前方绕路。我刚吃饱肚子,精神很好,所以不以为意,打开音频听课,慢悠悠跟着大部队往前挪。手机导航频繁提醒我拥堵的公里数和预计通过的时间,显得比我还急。从无锡到苏州,短短70公里的路,开了足足有三个小时,如果都这么堵,那我要18个小时才到家。“这不可能吧?”我笑了起来。当路上终于不堵的时候,已是10点20分,我终于有点不耐烦,开始加速,频繁超车。当车子在苏州折了个大弯,一头扎向南方,路上车辆明显减少,我猛踩油门,以120码的速度把高速两旁的万家灯火拉成一面五彩光墙。这段高速从城中穿过,给人感觉很有烟火气,不落寞,驶离这段路以后,就是一望无垠的空旷地带了,像飘带一样的高速公路在茫茫夜色中无尽蔓延。靠近十二点,我停在了新塍服务区,因为要上厕所。那个服务区宽敞干净,空空荡荡,但门口保安还是很负责任地扫码、量体温,并且情绪平稳地取下烟来指给我厕所的方向。他另一只手拿着体温枪。其实他也可以用体温枪指方向,但他可能觉得这样不礼貌。我说了声谢谢,出来的时候也是。我第一次觉得抽烟没什么不好。对于一个不会玩手机的保安来说,每天面对成千上万南来北往的陌生人,除了普通话,烟是最共通的语言,而他显然已经选择不说话。我在微凉的夜色里喝红牛,给服务区的大门拍照,发给女朋友,她没回,我打过去,显示占线。我又给父亲打了个电话,他还在神清气爽地看电视,旁边昏昏欲睡的母亲听到我的声音也醒来说了几句。她还在嘀咕我没必要半夜开回来,白天回来也不迟。挂掉电话,我钻进车子,又思路清晰地踏上了旅程。地图显示,还剩下350公里。刚才电话里父亲的声音让我想起当年到无锡上大学那个夜里,他送我上大巴车的情景,也是一趟晚班车,八点多在临海市的过路车停靠站上车,晚上两点多把我扔在无锡北的收费站。父亲并没出过太多远门,但每次送我上车,他总是很淡定,好像走南闯北很多年了的样子。我猜想是因为他当家里的顶梁柱太久了的缘故,别人可以手足无措,他必须胸有成竹,哪怕其实他心里也没底。而这样的想象又让我回想起三个小时前那家面店里的大师傅,他在自己孩子面前也是这样的形象吧,虽然他可能不会用手机导航开上450公里的夜路。接下来眼前的景象和在中国任何一条高速公路上行驶所能看到的应该都没什么差别,虽然这里是经济高度发达的浙江。后半夜一点钟,灯火熄灭,人声沉默,万物休止,赶夜路的人开始心生一丝悲凉,而其实真正悲凉的是脚下的汽车,它在劈头盖脸地迎接空气中的清冷和粗粝。打开中国地图,有一条漫长的线,隐隐约约地埋藏在像蜘蛛网一样密集的路网之中,和沈海、京沪、京广、京台这些大线比起来,这条线很不起眼,因为它是一条老线,距今已经40年。当中国大地上还没有几条像样的公路时,它就北起北京东城区,南到福建平潭县,途径北京、天津、河北、山东、江苏、安徽、浙江、福建八个省市,初衷是一直修到台湾去,全长两千六百多公里,现在修了两千四,还剩两百多,和光复大业一样没有定论。即便两千四的里程,也超过了九百六十平方公里上的绝大多数高速公路。它承担的是和京杭大运河一样重要的任务,只不过用公路代替了水路,同样的道理,104国道开建后30年京沪高铁开通,也是因为有更高的效率来代替。有无数工程车、大货车在这条路上面碾压,如果不是因为高速免费,这条线在导航地图上必定像高血脂病人的血管一样又粗又红。虽然40年里一直不停地修,但部分路况仍然很糟糕。如果说与它平行的京沪、京广路面像丝绸一样顺滑,它就像老树皮一样粗糙。如果你有一辆新车,你绝对不想让它在这样的路面上跑太久。104国道在浙闽区间内有很多危险路段,如果你把地图比例尺调得够小,会发现它们是一个又一个急促的弯道,而如果你用3D地图看,又会看到它们中有很多都是山腰上的陡坡,坡度从几度到几十度不等。2020年4月3号晚上两点到三点,有数十个这样陡峭的急转弯陡坡悄无声息地埋伏在茫茫大山里,冷静地等待我的到来。当夜十二点到一点,常台高速绍兴北段发生了一起事故,导致八公里的小拥堵,具体位置在樟镇收费站前面一点。我在缓行过程中和女朋友通了电话,聊完感觉有点尿急,所以当车子好不容易行驶到樟镇收费站的时候,本能般地就下高速了。我以为很快就会回来,结果那是那天晚上我和常台高速say goodbye的地方。一开始我还以为那是个服务区,没在意,等一直打着45度的方向盘,绕过一连串的转弯后,我心想不对,这是要下高速了。弯道的尽头,一个闪烁着一大片红色LED灯的收费站兴高采烈地出现在荒野中,收费窗口里只有一个胖乎乎的小哥在百无聊赖地值班。我跟着一辆大货车,从唯一一个开放的口子进入,兴冲冲解决完问题,舒展了一下筋骨,马上又钻入车子往回开,因为我隐约觉得此地不宜久留。等我开回到收费站,地上多了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挥舞着指挥棒引导想出站的大货车掉头。LED灯上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改成了“上三高速台州方向已封”。我和小胖哥解释,我只是下来了五分钟,我要赶着回家。小胖哥很为难,显然他也没怎么遇到过这种情况。四十多岁的女人看我堵在口子上不走,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坚决不允许我上高速,除非高速公路管理处的人同意,电话是12122。我把车子停到路边,打电话询问高速路况,说是有长达十几公里的严重拥堵,高速交警在控制车流,只下不上,让我去下一个路口试试。我立马打电话给爸妈,叫他们不要等我了,赶快睡。我爸应该没问题,马上能睡,我妈听了反倒更担心,让我找个酒店休息,天亮再出发。我举目四望,只看到几杆孤零零的路灯,和零星几坨低矮的建筑。这应该是个和我出发的那个工业小镇没什么两样的地方,如果我不是因为今夜临时起了点尿意,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和它产生交集,别说疫情期间,就是平时也不一定能找到像样的旅馆。我故作轻松,让母亲不用担心,路上没车,很空旷,很快就能到家了。其实心里有点慌。横亘在我眼前的,就是伤痕累累的老国道线,104国道,导航管它叫京福线,从北京到福建。挂掉电话,继续上路。的确没车,的确空旷,但路况变差了,胎噪明显增大,沙子摩擦的声音很吵,更糟糕的是限速,最高80码,有些路段只有60。即使不限速我也跑不快,因为红绿灯开始在夜色中出没,刚拉到80就要刹车。而和红绿灯相对应的,是路灯没了,天地间陷入浓浓的黑暗,只有车灯照亮前方有限的空间,以及不知道多远的地方一点两点的灯光。这一切拖慢车速的因素,加上国道比高速多出来的100多公里路,这意味着我要比计划至少多开一个半小时的车程。由于黑暗太过浓郁,我无法估量我和远处灯光之间的距离。就像在无锡刚上高速的时候我打的比方,我以一个二维人进入了一宗画卷,现在画卷过半,我遇到了一团浓浓的黑墨。有点像红警里开拓未知疆域的意思。在这一路焦躁不安的行驶途中,我听到了浅浅的水流声,但我看不见那是条怎样的河流。有一辆车和我并行了两公里,但我看不清它是什么车。这画面配上刺耳的80年代电子音乐,就是B级片的开头了,类似于《妖夜慌踪》那种。这里其实还不算糟糕,至少路宽。再往前大约十公里,在一个转弯加上坡之后,我就进入了山区。今天我坐在敞亮的灯光下在地图上找,已经很难找到这个确切的点在哪,但我看到一个个带“岙”、“坑”、“岭”、“山”字的村名以巨大的间隔出现在没有任何细节的地图上时,我猜就是在这一带了:嵊州市新昌县向南一点点。国道变成了仅容两辆车同行的小道,谦逊地隐没在密密麻麻的竹林里。一开始我想加速离开这片区域,但弯太多,速度根本拉不起来,而且这条路很长,不是一时半会能开出去的,索性我耐下心来慢慢开,把速度压到30码,像摊大饼一样转动方向盘,谨慎地对待一个又一个转弯。车子进入低速但是顺滑的状态。人车合一的感觉让我想起一个英文单词smooth。时间已来到后半夜两点,但我的精神还算不错,头脑很清醒。我不得不清醒。我能感觉到这一路都在上坡。我想这样付出耐心和精力,开出这一片竹林,应该就会进入一片广阔的天地任意驰骋了。事实证明我太乐观了,有上坡就有下坡,而下坡没有竹林,只有陡峭的山路。没有竹林的掩护,两条道的小公路在茫茫大山里就显得很可怜,而我孤独的车子想必更可怜。小公路沿着山体蜿蜒,有些转弯的地方有护栏,有些没有,开出去,就是黑不见底的山坡。以为可以舒口气,不成想要更加提心吊胆,想骂人的心都有,但我必须强自镇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开完这一段不知道多少公里的茫茫山路。我打算休息一下。把车子停在路边,下车喝水吃面包。前后左右全是黑暗,只有车灯照着地上的落叶,和干干净净的路面。我隔开两米看这车,400多公里了,这是它第一次跑这么长的路,而且还是夜里,叵测的路况,频繁的加速和刹车,它体内应该积压了不少冗余的热量和气体。我按了按车前盖,没想到沉静如冰。那好,咱们继续上路,开完剩下的200公里。休息过后再看这段路,觉得其实白天开的话应该很漂亮,阳光洒下来,路上铺满斑驳的树影,当然前提是没有大卡车。路边应该有村庄,但黑夜里看不见。可能再往前能看到大一点的乡镇吧,就像我老家那样。这么大的一片区域,农民们需要集中采购生活物资的地方。
拐完某一个弯,我双手依然谨慎地握着方向盘,连续开了一分多钟的平坦路面以后,我感觉已经开出大山了,终于终于,可以舒口气了。接下来是一座庞大的高架桥,虽然桥上依然是黑黢黢的一片,但遥远的地面上已经可以看见大片灯光。我感觉自己是一只蚂蚁,在巨兽的肩膀上爬行。高架桥的尽头是一个隧洞。隧洞是一个让我倍感亲切的东西,因为我可能进入台州境内了,最先进入的应该是台州的北境,天台。所以通过隧洞的时候,我心情欢畅,觉得需要歌声。出洞以后,虽然还是有大转弯,但路灯亮了起来,好像整个天地苏醒了。我能看见远处的路面,能看见路边的民房,甚至能看见闯红灯的电动车——两点半在路上开电动车的,是什么人呢?看不清他们的脸。如我所料,真的有一座小镇立在马路的两旁,镇上还有人在工厂里边干活边聊天。我把车停到路边,熄火,下车喝水,拍了两张小镇的照片。路面比在车上看更宽,相比之下房子就显得很小,如果没有造路,这中间应该是一片挺大的晒谷场。不过这个小镇现在应该不种田,沿街门面全是小卖铺、饭店,想必都是服务过往的司机乘客。它就是老国道上的服务区。微信上和朋友简单聊了几句,劝他早点睡。我估算了一下,刚才那一段险峻的山路大约有100公里,我开了一个多半小时。我深吸了一口气,胸腔充满凌晨的清凉。上车。来点音乐吧,这一路过来都没听点有旋律的东西。先打开电台,老歌,很老很老的歌,默认这个点在路上的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吗?算了,我还是用手机放吧。听谁呢,萧敬腾,太吵,杨宗纬,太肉麻,徐佳莹,很好很好。我很喜欢她翻唱宋冬野的《莉莉安》,就从这首开始听吧。在离这很远的地方,有一片海滩。孤独的人他就在海上,撑着船帆。如果你看到,他回到海岸。就请你告诉他你的名字,我的名字,莉莉安。这是首有点哀伤的歌,徐佳莹有灵气,两个一中和,就没那么哀伤了,反而有一股清新的味道。能感受到远方、孤独、宿命这些吉光片羽的东西。剩下还有60公里路,我猜走国道比走高速更方便,所以就继续在国道上开。徐佳莹的歌一直陪我到不知名的乡间小路上,导航开始把我往坑里带,还好这里我比较熟悉了。看着公里数变到3,我关掉了导航和音乐,压着15码的速度小心开。这是条只能开一辆车的小路,稍不小心就能开进小溪或者稻田里去。终于我能看见不远的地方那个熟悉的路灯了,那是浙东广袤的山林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村庄,也是我带着一身疲惫、载着茫茫夜色终将赶到的目的地。剩下2公里,虽然车内没有音乐,但我脑海中响起的是Coldplay的《Hypnotised》,副歌部分,情绪和节拍都渐强,有一种神圣和悲壮的感觉在我的颅内荡漾。在空旷的地方停好车,看到家里二楼楼梯间的灯还亮着。整个村庄几十户人家,只有这一盏灯还亮着。站在稳固的地上,给女朋友报平安,给朋友报平安,然后进家门。父亲已经熟睡,朦胧惺忪的母亲爬起来,为我做吃的。她一直没有睡着,因为我在新塍服务区的时候说我大概一点钟到家,于是从一点钟到现在,她一直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之间留意村口的动静,想打电话又担心我分神,因为毕竟第一次夜里开长途。直到三点半,八个小时开了600公里路的儿子迈进家门,她的心才安定下来。即便这样,她在烧饭的时候还是数落我不应该晚上回来,白天回来也不迟。这一幕好像《天堂电影院》啊,多多出走以后,母亲经常在半夜等待儿子回来,院子里的门一直都虚掩着,家里的锁从来不曾锁上。她只有听到落锁的那个声音,才能安心睡觉。只不过多多一直没有回来,而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