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击的“皮包”：如何单枪匹马杀入国际电影节

受疫情影响，今年上半年的多个重要国际电影节纷纷宣布取消或延期。原定于今年4月15日召开的一年一度的纽约独立电影节-翠贝卡电影节(Tribeca Film Festival)于３月中正式宣布延期，并于本周公布了此次入围的37部沉浸式作品。

作为与圣丹斯齐名的北美独立影展，翠贝卡已成为世界一流VR工作室和艺术机构优秀作品荟萃的影节，它的Tribeca Immersive 版块不仅有全球最新的沉浸作品展映，同时也有XR体验和前卫的互动艺术装置。

在此次入围名单中，有一部国际VR创作人非常熟悉的作品---来自中国的《黑色皮包》（Black bag)。

《黑色皮包》是由国内独立CG导演兼制作人邵晴（Shao Qing）制作的360叙事动画短片，该片在此前已经入围了第76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此次则成为唯一一部入围翠贝卡 Cinema360单元的中国大陆作品。而这也是邵晴第三次单枪匹马入围重量级国际影节，这样的成绩在国内VR圈乃至传统影视圈都并不多见。

翠贝卡电影节一直以特立独行的艺术眼光为人称道，《黑色皮包》的此次入围在行业人士看来亦是必然。作品有着鲜明的艺术风格和独特的叙事手法，采用360CG短片形式，给观者带来前所未有的深层冲击力。

故事的主线剧情并不复杂：银行内鬼勾结外贼抢劫一只貌似装有贵重之物的黑色皮包，并在拿到皮包后杀人灭口，私吞赃物。在驾车逃逸的过程中，他进入充满异象的诡秘空间，看到意想不到的可怕事实。

从时间线的推进来看，《黑色皮包》可以分为噩梦、现实与诡境三个部分。虽然剧情发展清晰明了，《黑色皮包》却不是一部能够轻易看懂的作品。它的真正魅力，在观影的12分种之后才会缓慢释放。

导演在整个叙事过程中采用了大量长镜头，架构起独特的三维全景空间。影片中的意象极其丰富。开篇的贪吃蛇，没有方向的黑暗甬道，写在墙上的sos，只能下行的电梯，缓缓转动的齿轮，没有面孔的修女，漆黑的水面，环伺的鲨鱼，变成屏幕的面孔……全长12分钟的影片，每一分一秒，都值得全神贯注。可以说，场景中呈现的每个意象都暗藏着深刻的隐喻。观者需要通过一个又一个的意象串联起对整个故事的深层感知，在故事结束后，仍无法停止对于这些意象的思考。

与传统媒介相比，VR可能是唯一能够在意识的捕捉上完全超越文字的介质。在旧有的叙事方式中，创作人受困于表达手段的限制，信息在传递过程中不断流失和偏离。而VR的叙事方式，则为新一代创作人打开了一扇通往灵感圣殿的众妙之门，激发起新锐创作人旺盛的创作激情。

对于更广大的影视创作群体来说，大家更关心的可能是驾驭这种叙事语言所需要的专业背景、从传统叙事到VR叙事的过渡方法，以及如何在VR叙事领域获得世界级的成功。

为了回答这些问题，SIF对《黑色皮包》的导演邵晴做了一次深入的采访。他向我们剖析了整个创作过程中包括剧本架构、技术应用以及项目开发在内的各个环节，也希望以此为VR内容创作者提供更多创作思路和灵感。

以下为此次访谈实录：

SIF：您在此前曾参与过多个传统影视和广告制作，是什么样的契机让您将创作方向转向VR叙事内容创作？您的这部作品是否受到其他作品的影响和启发（包括自己的和他人的）？

邵晴：我有十一年的CG制作经验，参与过大大小小的影视广告项目，入行这么多年其实一直怀有一颗创作的心，而VR帮我摆脱传统的束缚和条条框框的限制，进入一个全新的表达系统，让我可以释放更多的原始创作欲望，同时也在萎靡的行业里看到了一丝光亮。

《黑色皮包》完全是一个独立的创作，三维空间叙事非常考验空间想象力，几乎没有什么作品可以参考。可能调性上接近大卫林奇的黑暗风，但也只是些许。当我第一次带上VR头显，《黑色皮包》的概念就突然蹦出来，我觉得VR这种形式特别适合这个作品，它有太多可能性去发挥，而我只需对这些可能性进行提炼和过滤。

SIF：无论是《黑色皮包》还是您的另一部威尼斯电影节入围作品《窗》，都有对于“梦境”的呈现和思考，为什么选取这个题材？《黑色皮包》是否可以算作一部意识流叙事作品？您在创作的时候，是否会对观者意识层面的反应做出预设？

邵晴：我想“梦境”在影视创作中是一个永恒的主题---记忆、意识、时间这些元素也组成了很多经典影片。在《黑色皮包》的开头我直白的做了一个暗示，并且对梦境里呈现的意识，前意识，潜意识关系也有比较清楚的交代。

现在回过头来看，整个故事的叙事方式经历了很大的调整。一开始的故事架构和背景都非常大，压缩在十分钟左右讲完几乎不可能，所以我不得不做了比较大的手术去改动整个剧本。故事的终稿是我卡着最后期限在飞机上写完的。

要在规定的时长里交代原定故事的情节、背景和内在关系，有些情节我只能省略掉。比如主角S扔下手雷后，画面就直接切到他在车上了，没有交待他是怎么上的车、怎么避开追逐驾车逃亡的。包括此前他怎样联络同伙进行筹划，这些都是通过后面的电视机画面里比较割离的片段去介绍的。初次看的话，有可能没办法在逻辑上简单的疏通，只能做出一些猜想。当然，我在前面做了很多伏笔，包括房间里的细节，比如椅子上的面具、保安工作证、还有墙上贴的同伙照片，银行平面图，金库资料，黑色皮包的信息，等等。整个房间的陈设和布置，也暗示了这个人的性格，为他的命运发展做了铺垫。 

对这部作品本身，我确实曾想把它做成意识流的。甚至在最初构思整个故事的时候，我故意没有用叙述的逻辑去思考，不去对人物关系和背景结构作出预设，只是凭第一感觉，让脑海中浮现不同的空间画面和“黑色皮包”里的意象，从中挑出想要深入挖掘的画面组合在一起，再去构建其中的关系、逻辑和结构，然后再使其变得更加丰满。这是我一开始的创作顺序，这可能是作为一个以画面为先的视觉导演所特有的创作习惯吧。

但是，我认为《黑色皮包》还不是意识流作品，因为在空间叙述上他是有逻辑的。传统意识流影片大多数靠剪辑让时间非线性的呈现，再加上一些抽象的元素，让观影者的大脑所见并非所得。《黑色皮包》只是镜头表达上跟传统方式有些不同，在场景的氛围和空间的衔接上---比如有些长镜头，会给人造成不同的感受。由于投资方在商业上的考量，作品在叙述和风格上不能做的过于先锋，所以在最后我还是做了很多取舍。未来我也会考虑尝试意识流叙事的方向。

对于观众的意识层面我不会去做预设。我相信每个观众都有不同的反应和见解。每一个镜头，每一个衔接的设计都没有那么直接和必然，所以解读的空间是很大的。

比如我在片头对“黑色皮包”这个意象给了一个暗示，但是并不是特指包里承载的就是贪欲。结局是开放的，对于这个哲学命题，我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解读。我最初想要表达的是，“黑色皮包”就是一个宇宙，是我们的整个世界观，而故事里所有的人物、所有的事件都可以看成是意识。我本来是打算做一个三部曲来表达，做成有点像《黑客帝国》那样融合科幻元素和哲学思考的故事，但受限于故事的篇幅和预算，这个方案没有实现。

SIF：您觉得应该如何界定本作品的美术风格？有没有尝试打造一种具有鲜明特点的个人风格？以后会不会进行风格化的系列创作？

邵晴：关于美术风格我也思考了很久，融合了很多元素。从艺术上来说我喜欢尝试全新的不同风格。我是渲染师起家，做了写实渲染这么多年，对现实的画风已经厌倦，同样也不喜欢好莱坞式的浓墨重彩或者小清新风。在创作《黑色皮包》之前，我甚至做了一部水墨风格的VR测试，但水墨的难度太大，现在的技术储备还不够。所以我选取了另外一种手绘风格，这种风格难度也非常大，因为要去控制随机的线条分布，模拟逐帧的效果。这对于一个没有TD的独立制作人来说是很困难的。我只能通过对不同的软件插件反复测试，把渲染器当成画笔，做成笔触浓重的漫画风。此外，跳过2D的传统画面，将这种风格直接应用于VR影像，也构成一种挑战。

我最初的设计是，以“黑色皮包”内部的视角让观众看到非常短促的画面，在内部空间感受到声音、撞击、突然把包打开露出的面孔等外部世界的刺激---这是比较先锋的一种风格。

但是后期考虑到资方的要求，需要把整个故事的剧情讲得直观完整。所以作品最终就变得比较写实，比较具象。

我确实计划创作风格化的系列作品，像《爱死机》一样，但会有一个主方向，其中每一个小故事都会有不同的变化，并且加入很多适合VR的元素，《黑色皮包》将会作为这个系列的opening。再之后，这个系列可以被扩展成舞台剧或者沉浸式戏剧。空间感的舞台、故事的支线发展和人物关系的交织，将非常值得期待。当然，如果能做到这一步的话，我相信这个IP已经非常成功了。在未来我也会尝试把2d的张力和3d的空间感做更好的结合。我想美影厂的老前辈在很多年前也用了各种不同的方式诠释动画，他们对艺术的尊重，给后人树立了标杆。 

SIF：您对本作品的最终呈现效果是否满意？在艺术和技术层面是否留有遗憾？

邵晴：对作品还是有不满意的地方，如果100分满分的话，我想我它他打70分吧。故事本身还是受到各种限制，创作上留有一些遗憾。在艺术风格以及技术方面，因为时间、人力和财力的限制，导致了很多画面没有更完美，一些线条比较散乱，一些场景到最后也没有时间去完善。威尼斯官方一直在催我交出完整的作品，而当时我因为在手头上还有其他的商业项目，所以比较遗憾，没有做到最满意。

SIF：目前您为作品的发行推广做了哪些工作？商业上的考量会不会影响您之后的创作方向。

邵晴：目前作品的发行推广基本上都交给我的合作方Sandman Studios来做，他们的作品也曾入围威尼斯电影节，在国内外有很好的发行渠道，也有专业的展映经验和平台。

单就《黑色皮包》这个项目来说，确实从初始阶段就融入了商业上的考量。比如片中的甬道，银行走道、驾车疾驰等场景，都是专门为适配动感座椅而设计的，这些设计在后期发行阶段可以适用多种线下娱乐设备的应用需求。

在以后的创作中，我还是会把商业跟艺术，或者说跟自己的创作会分开，在创作上尽量做到自己满意为止，在商业上则是正常操作。之前我也曾尝试既考虑商业又考虑艺术追求，还是太难了。

SIF：接下来您打算做什么作品，之前的创作对新创作会有怎样的影响？ 

邵晴：我现在已经有3、4个小故事形成了比较完整的剧本。接下来如果有投资到位的话，就会不断地去创作。因为对VR这个领域有创作的冲动和欲望，我会一直做下去。

未来我会主要关注三个方面。一是对《黑色皮包》这个系列进行更深入的开发。我的另外一个科幻版本的剧本基本已经完成了。未来，我会更加深入的去叙述心理层面的故事，因为我觉得用空间去叙述非常有代入感，这和一刀刀的剪辑有不同的味道。

另外，我希望和一些当代艺术的艺术家进行创作合作。还有，就是和戏剧、肢体表演、舞台表演等艺术形式做融合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