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永明·行摄丨印度之行
我与印度女孩
文/翟永明
摄影/翟永明
印度蓝
一
1991年在美国，我居住在一个印度人社区，我的邻居是一位很美的印度姑娘，常常裹着华丽的纱丽，就像我在电影和书中看到的那样。我常常与她一起站在阳台上，眺望纽约皇后区的落日。我们从未有过语言交流，但时常相视一笑。后来，我写过一首诗，叫《我的印度邻居》。那时我对印度的了解，符合我对邻居的了解。那是一个传说中的印度、经书里的印度；摩诃婆罗多的印度。瑜珈的印度；泰戈尔的印度；是一个外表华美纱丽缠身、内里冥思静养修行的古老文明。
印度女孩
印度德里男孩
这些各个侧面的印度，能不能完全概括真正的印度？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就像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真正的了解我的邻居。
2009年的印度之行，是所有旅行中，给我最大震动的一次。这种震动，是复杂的、难以述说的；因为我对它的不了解而更复杂，也因为我对它的表面呈现出的光怪陆离而迷惑，使之更加无法述说。
我们住在印度新德里的使馆区。印度当代文化交流中心——那是一个漂亮得好像英国园林一样的小洋楼。我的窗户望出去，是一大片绿色草坪、白色遮阳伞、躺椅；几只高贵的绿孔雀在草坪上闲适地踱步。但是，往外走十分钟，我们就到了另一个印度。
印度男孩
在那里，一切事物都充满了两面性，甚至是极端的两面：
古老、神圣的恒河；肮脏、污秽的恒河。
民主、自由的印度；混乱、无序的印度。
悠长、绵长、古老的文明传统 ；贫贱、苦难、臭气冲天的贫民窟。
包容、宽广的印度教精神；落后、反动的宗教风气。
恒河边的古老寺庙
撒嘉汉王倾举国之资，修建泰姬陵纪念爱妻，令世人瞻仰；印度贫女因没有嫁妆而被夫家烧死的陋习，至今犹在。
印度妇女看起来依旧地位低下；印度在全世界是妇女从政人数最多的国家。
撒嘉汉王与泰姬夫人崇高永恒的爱情，世代流传；至今印度某些落后地区夫死妇寡，她们剪发素服，不得再嫁。
在印度，只要受过教育的人，都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在印度，有二十三种未被统一的语言和文字，他们都不被其它族群理解和使用。
印度上流社会的人们锦衣华服、美味佳肴、与国际豪华水平接轨；印度叫花子、骗子、乞讨儿童满街都是。
混乱的交通
前印度总理的英迪拉·甘地夫人，曾对外国记者说过“如果你想知道一些关于印度的情况，必须掏空心中所有的先入之见……不要试图作比较。印度人的行事，在外人看来，尽管惹人气恼，但它情愿一如既往，我行我素……印度人的秘密：全盘接受生活，无论是善是恶”。这的确是全盘了解印度和印度人的一个秘密：困惑由此而生，也由此而解。
不要试图作比较，也不要试图作判断。因为，印度的复杂性也许只有奈保尔，不，也许连奈保尔也不能完全完全窥其全面。
我们最多能够窥其表面。
文明的冲突
二
在几天的中印作家对谈会议上，每一次发言都需要翻译一遍。这样高端艰深的理论发言，除了翻译者的英语水平之外，还需要翻译者具备很高的中文水平和理论修养。我这样想着时，就把翻译沈双的名字写在了纸上。完全是一种无意识的写划，她的“翻译”连带着她的嗓音，从我的耳朵进去，经过我的大脑，直接地流到了笔端上。当这些嗓音最后落到纸上时，好像又一次被“翻译”了。由于不能完全跟上沈双的节奏，它们变成了碎片，好像诗句。
寺里
恒河边上托钵僧
因为这些翻译上的时差原因，在等待中翻英或英翻中的间隙里，我在笔记本上随手写下了几首诗，我把它们称为“现场写作”。因为所写的问题和产生的灵感，与当时中印作家的发言有关。一些发言的只言片语流向笔端（不管适合不适合或好不好），成就了诗句。
印度女孩
这几首诗都一气呵成，带有现场的纪实效果，也因此显得粗粝、散漫；包括后来与周瓒笑谈时提到的“语法过于正确”的毛病。我不太想去过多的润色它们，是要保持诗的现场感。在某些时候，修辞意义上的好不好，已经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写作的动机、过程，和由此产生的思考。不是所有的诗都适合这种标准；但这几首的确是。
2009.5.12——5.26于北京
乡村小镇
毕利烟
西川递给我一支毕利烟
十年前他抽过的毕利烟
毕利烟不是莫合烟
但如同莫合烟的味道一样
充满底层人民的性感
诗人们抽着毕利烟
想像这是贫民窟的味道
实际上 我们住在使馆区
窗外绿茵如织 绿孔雀踱步
乌鸦大而黑
扑向讨论圆桌上的“乌鸦嘴”
我们感到羞愧 不只是写作苍白
不只是用印度语 泰语
中国语或孟加拉语
不只是讨论宗教问题 民族国家问题
如此多的问题不断被翻译
就像毕利烟不断被不同阶层的人
叼起、抽着、吸进
最后吐出来
一圈一圈去政治化的本土味道
2009.2.15
注：“毕利烟”是印度的一种廉价烟。“乌鸦嘴”在四川方言中专指说话滔滔不绝、且一语中谶的人。
人力车夫
与湿婆神相遇
湿婆神坐在洞穴里
或是被供奉在客厅中
国际航班带我来到这个国度
除了绿咖哩、莎丽、还有
奥义书的奥义 还有
湿婆神的丹凤眼 总是看着我
十二段奥义书 跟随我
在德里和新德里间移动
翻译过三次的印度问题
震动我 贫民的社区
也有翻译了三次的“湿婆”
亲历了死亡
亲历了死亡的存在思考
不被执着
就象哀痛被阑尾般割下
扔出古老的文字中
湿婆神坐在洞穴里
或是被供奉在客厅中
或是蕴藏在社区写作班里
小女孩的单薄身体中
渗透出来的无限
处理过的无限
不被个人带入的无限
从中我悟到了与神的关系
2009年2月13日于印度新德里
寺庙与众生
全球化在哪里？
兰迪先生说：
我们不需要研究全球化
的确：全球化在任何地区
就像一句著名的回答：
因为，山在那里。
人力车夫在路边告诉我：
“麦当劳在那里”
他用手指着红色的、大写的M
他不识字 但他知道
这就是全球化
在市区集市上
我们穿着相同的莎丽
不分国籍
我的名字叫红 也可以叫黑
端看我们头发的颜色
和镶嵌在我们目光中的“呼愁”——
不管用什么语言来翻译的
——这种情绪
在旧的、拥挤的德里市区
在珠宝一条街里快速穿行
在相信喝生水会得霍乱的外国人心里
在精英的口中和高精度的麦克风里
在全世界的狂风中
因此，我们不需要研究全球化
2009.2月15于印度德里
印度农村妇女
印度蓝
孔雀竖起尾翎
注视这一切
斑斓的许多的眼睛
闪烁着人间所有颜色的眼睛
注视这一切
挑衅地扇起巨大的风
该死的脑袋不愿埋在土中
昂头向天空大叫 在去孟买的路上
注视这一切
卧倒在野草中
它不是珍贵和稀罕的
它告诉路人 可以是肮脏的
看他们的反应看他们脸红
注视这一切
跟在女士身后
踩她们烈焰下优雅的曲线
斜睨双眼 扭摆细颈
佯装旱鸭的八字脚前行
在臭烘烘的土路上恶意摇摆
注视这一切
但是 如果从女士头上伸出
宝石蓝的枝状冠叶
在红地毯或绿草地上开屏
它一样优雅
脚踩高跟鞋似地
在私家花园踱来踱去
也注视着这一切
2009.2.18于印度初稿
2009.2.28改定
绝美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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