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纪录片《中国这么美》:人影憧憧,歌人慨叹

阿水
2021-12-02 09:04
来源:澎湃新闻

音乐纪录片《中国这么美》是文艺的玩法。每到一城,拜访怪人。怪人不是指性情古怪的人,只是不随大流、不那么爱钱,对生活的爱意比较汹涌,所以表现为既接地气、又超凡脱俗的性情中人。这样的人有自己坚固的精神空间,或是以一间乐器商店、一座院落、一个家为界。界外是不断升级换代的世界,界内是积年的物什、植物、风、雨和太阳充满的空间。连接两个空间的无非是人。这部片子让一群音乐人担任媒介。他们去往不同的地方,到别人家吃饭、喝茶、交谈,由人带着走街串巷,脚踩土地或是乘慢火车飞掠过大地。

吸饱这些东西以后,音乐人能做的只有开口唱歌。莫西子诗唱《不要怕》,陆晨唱《陀螺》,张尕怂唱《击壤歌》。不要图方便,以为这是一档综艺,可以点开“纯享畅听版”直接听歌。这样就上当了,单纯的唱歌画面就像土味MV,没什么看头。这部纪录片的用意鲜明。它是想借这些人的灵敏触觉,如同摩西过红海,伸出手杖海水退去,显出沉积物丰富的生活痕迹。

对于时间流逝,城市变形,地貌变迁,片中人物主要采取怀旧、抵御和防守的姿态(可能说得不准,我也没看完全集)。有的人离开家以后永远回头,永远留恋,“十个梦九个是这里”。张尕怂是这样的人。他指出那棵出生时妈妈种的杏树,枝繁叶茂,不为人去伤心。不管是出于遵从内心的需要,还是为塑造一个大家喜欢的“张尕怂”,他都要不断从地球上这个荒凉的点汲取养分,记住它、反哺它,把它变成比房舍尤在时更遮风挡雨的神殿。

不是没有怀疑过张尕怂。一个人怎么可能丝毫不被城市文明驯化,既然他已混迹都市多年,既熟谙它的规则,又从它得到安身立命所需的名声和收入。但张尕怂从不表露,只谈原乡。这里的张尕怂和别处的张尕怂没什么两样。不过他不是这一集唯一的主角,有人比他更有看头。他把韩松落撂在表叔爷表叔奶奶家,红砖白瓷面的平房,三只白瓷浅盘摆在铺了蓝色塑料桌布的小桌上,三人开饭。镜头老是被印了红色花卉的穿衣镜牵引,镜中映出两个主人的脸。女主人对镜用食指抹开粉底,轻擦口红,梳子蘸水抿发。张尕怂一再说的“梦幻”是物是人非,表叔奶奶的梦幻是镜中的梦幻。人对镜时换了一副面容,表情端肃,五官变清晰。下一个镜头,收拾清爽的女人站在土夯房前。她和张尕怂一样热爱土地,但拒绝和它一起被风沙侵蚀。土里跳出一个眉清目秀的女人,一个花花绿绿的张尕怂。

拍这些都是为了让你听《击壤歌》时,在字短情长的歌里看见具体的面孔,知道他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吃什么,为了什么高兴。张尕怂面对群山唱歌,丝滑的青绿色山体近看覆满荆棘。镜头再近,土里站了个耸着肩膀唱歌的人,像男人又像娃,顽强似他脚边的丛丛秋草。

张尕怂

陆晨在家里请小河吃饭。滑蛋,炒番茄,扔进汤锅加泡发的紫菜,下一把细面出锅,很素。他边吃边问小河,你平时在家做什么吃?朋友在一起分享家常菜,关系就很亲密了,亲密过一进人家门就扑床上享受上门按摩师的手艺。陆晨的家很像小时候布置过的理想之家,这里一个图书角,那边一个画图角,把所有需要都实现,记忆和自恋都摆出来,走几步就能换件事情做。陆晨管叫这个“文艺青年之家”。螺蛳壳里挤满小螺蛳的房子,和后来他们拜访的一栋老建筑一样,人跌进去会被腌成醉蟹。

这集里出现的一个上海城市漫游者格里董就是这种醉蟹。每座有点历史的城市都会有这号人物,他们人到中年,痴迷旧物。通透的已不必想为何步履不停,收藏癖和分享癖爆表,替这座城市的居民留抵记忆有什么意义。格里董还在困惑,这样漫游是否到老将一无所获。他带陆晨和小河钻进虹口老弄堂,密密麻麻的电表和信箱一家一个面孔。他们给一位看上去不大好对付的老阿姨现编现唱一首歌。老阿姨慢慢放下警惕和自矜,弄堂里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

要抵挡追问意义的冲动很难。意义的问题没有被放过,陆晨还是解释了一下为什么可以接受人生局部的无意义,凭热爱过去这一段,甚至可能凭它过一生。

痛仰乐队

云南建水的怪人是诗人于坚,腹大唇厚,中装打扮,会搂着摩西子诗的肩膀说话,外形黑老大,内心生活家。稍后出场的艺术家罗旭也是这路人物,精明率性商人和顿悟鬼怪艺术家的混合体,口音切换时面容也随之转换。在阅历丰富的老男人面前,摩西子诗和钟立风显得很纯真。一个总是不自觉地面露愁苦,一个的酒窝像过于用力的表情挤出来的。

意义的问题又被提起。人问土拨鼠:“为何一直挖土?”“因为土里有土。”暗含禅机的对话始终为东方人喜爱。不久前一个音乐人也跟我讲过一组漫画:一个人去宠物店买狗,老板问她要什么狗?答,我就要狗。狗就是狗,土里有土。人很难抵御看见本质的愿望。可没有生活托底的通透是很可怕的。

罗旭还是罗老板的时候,披蓑衣在冻雾的鱼塘独钓。身体一动不动时,忽觉人生千树万树梨花开,前路豁然明朗。虽然如此,过后他还是热火朝天地生活,烤肉时候烤肉,造房子时造房子。于坚是个话比较多的诗人。诗人的话一多,感慨愈多,说教的成分就会相应地增多。他说了不少诸如“细节丛生的生活才值得过”之类的话,不如一句精心雕琢或信手拈来的句子。这一集的开头于坚请莫西和钟立风吃米线,告诉他们早餐就要慢慢吃,好像秋天的落花,缓缓。这一句就够了。插花师带他们逛露天市集时介绍这是山茶,那是什么。此时就嫌篇幅有限,很想看看云南的山茶什么样,富丽的重瓣,还是露蕊的单瓣。

莫西子诗、钟立风和诗人于坚

这部片子最好看的地方就在细节。每到一处,快切的街景里全是人的痕迹。人影憧憧,歌人慨叹,唱起了歌。片子不究,但可以看见浪漫的背后有现实冷峻,空城、空巢、衰老、贫穷。“他们要建设我们要怀旧,还可以推倒更多祖坟与天堂,包括觉悟现象力和鸟群。”莫西子诗唱歌的时候,什么都会忘记。但又想到,这个世界除了诗歌和音乐还有一套运行的逻辑,比如为了不让经济萎缩,就要搞基建、提效率、稳就业、保民生。新闻里没有感情的字眼背后是很多只饭碗和推土机。眨眼,旧生活风流云散,老面孔各寻出路;珊瑚虫骨骼堆成的珊瑚被消失,生活简化成整齐划一的面貌,就像石库门改的时髦地那么乏味。

歌人和怪人们负隅顽抗,为保住这个世界的乐趣尽小小一份力。有他们在就会好过一点,想坐建水到昆明的透风慢火车,去乍浦路一带看看楼和人。看片下饭,也能多吃几口菜。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

    责任编辑:陈诗怀
    校对:张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