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制作人及艺术家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谈论奥斯卡入围影片及在极权下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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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在曼谷100 Tonson Foundation，© 100 Tonson Foundation，照片由Supatra Srithongkum与Sutiwat Kumpai拍摄

近年来，泰国导演兼艺术家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在创作上却与泰国保持距离。2015年他宣布，由于军政府统治下的审查环境（前一年在泰国本土发生了一场政变），他不会再在泰国拍摄长片。之后，他在哥伦比亚拍摄了一部影片，最初吸引他的是哥伦比亚茂密的丛林、融合的信仰体系和国家曾被镇压的历史，这些都与泰国有相似之处。

这一创作的转变诚然是一场赌博，但他获得了不错的成绩：由蒂尔达·斯文顿（Tilda Swinton）主演的《Memoria》在2021年戛纳电影节上获得评审团奖，并被哥伦比亚提名角逐2022年奥斯卡最佳国际长片奖。与此同时可以肯定的是，他第一部在海外拍摄的电影，不仅是他的第一部外语电影（影片为西班牙语和英语对白），也是自2003年《铁猫历险记》（the Adventure of Iron Pussy）以来第一部由专业演员主演的电影，并且未来还会有更多的类似创作。“总体而言，我喜欢拉丁美洲。在一个有着相似社会政治历史的国家创作，让我确信泰国面对的情况并不是特例。”由于恶劣的政治形势，多年来他总有一种被国家疏离的感觉，而如今这一切让他逐渐感到平静。“过去我总觉得自己生错了国家，”他说，“因为独裁政权和他们一切荒谬的言论，但我现在意识到，你永远都找不到那种乌托邦式的地方。”

影片《Memoria》（2021）静帧，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但韦拉斯哈古并没有完全放弃在泰国的艺术创作，在曼谷100 Tonson Foundation举办的一场名为“Minor History” （简短历史）的展览就可以验证这一点。第一部分围绕着作品《A Minor History》展开，这是一个三频道的视频装置，讲述了在泰国东北部伊桑（Isan）发生的一件悬而未决的绑架和谋杀案件：韦拉斯哈古在那里长大，伊桑是他整个艺术职业生涯的灵感来源和制作地点。韦拉斯哈古通过一名年轻的伊桑诗人所念的俏皮旁白，讲述了2018年12月两名反政府异见人士的尸体漂浮在湄公河的故事。这段残酷的泰国政治插曲带来的创伤，在一段刺耳的音效设计中被讲述出来，同时伴随着一段充满感情却又幽默的故事以抒情的方式暗示着观众。画面展现了一个男人和他的情人在湄公河岸边漫步——在17分钟的时间里，泰国非法处决异见人士这一禁忌问题与那伽神话诗意地交织在一起。韦拉斯哈古想以此来讽刺，虽然那伽是一条半神蛇，但以官方的方式来讲述会变得更具信服力。

2021年，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在曼谷100 Tonson Foundation的展览“A Minor History”现场图，照片由Supatra Srithongkum与Sutiwat Kumpai拍摄

作品对话以松散的老式泰国广播剧风格和电影配音的方式交替进行，音频连接了三个不同的画面，播放韦拉斯哈古在疫情封锁期间的一次伊桑公路旅行中拍摄的伤感画面。在两个主屏幕上，卡拉辛省一个破败的废弃电影院内的镜头画面与滚动的泰语和英语文本交替出现。在艺廊展厅中央，垂直放置了一个离观众更近的小屏幕，播放着令人昏昏欲睡的湄公河夜景，一个废弃的酒店，以及照亮寺庙集市的霓虹灯。在艺廊的后面，是一幅以皇宫内部为背景的绘画，这幅画是从当地一个Mor Lam剧团借来的，并且剧团的领导人本身就是一名异见人士。这部作品不仅是一篇巧妙的政治声明，也是对伊桑不断变化的生态环境的挽歌：这是一篇关于心理地理学的论文，记录了在这个快速发展的地区，文化、建筑、自然和个人方面的一系列损失。

《Mekong, A Quiet Phantom》（2021），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在2021年的10月初，韦拉斯哈古在100 Tonson Foundation 连续5天放映了作品《SILENCE》，同时《A Minor History》也伴随播放。这场21分钟的放映活动是为了纪念1976年10月6日大屠杀45周年，当时左派抗议者——主要是来自曼谷法政大学的学生，不是被泰国警察射杀，就是被右翼准军事部队私刑处死。旧的广告镜头、诗意的文字与残破尸体的黑白档案图像被艺术家融合在一起，这部发自内心的作品进一步证实，韦拉斯哈古在描绘泰国宏观政治的短暂历史时，处于一种反思的情绪中。《A Minor History》的第一部分回顾了伊桑的近代历史，第二部分将展望未来，将注意力转向该地区的年轻人。韦拉斯哈古说：“在过去一年半的时间里，学生领袖的抗议运动断断续续地撼动了泰国的政治机构和城市中心，这给了他勇气和冲劲。我正在被学生和年轻的一代所激励着。”

这不是第一次韦拉斯哈古怀揣着一个全新的目标回到泰国。在最初学习建筑设计后，他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离开泰国，前往芝加哥艺术学院学习。在那里，他发现了Bruce Baillie等先锋派电影制作人，并受到蔡明亮、侯孝贤、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Abbas Kiarostami）等人的作品影响。在回到泰国后的几年里，他便开始制作电影。韦拉斯哈古试图慢慢打破曾经崇拜的偶像主义，并将之与个人或是怀旧情怀相融合，作为创作的出发点，这也正是伊桑的民间叙事和讲述故事的传统。

2021年，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在曼谷100 Tonson Foundation的展览“A Minor History”现场图，© 100 Tonson Foundation，照片由Supatra Srithongkum与Sutiwat Kumpai拍摄

他的第一部长片《Mysterious Object at Noon》运用超现实主义的绘画随意接龙手法，通过在泰国农村的一次公路旅行中收集的故事，将纪实与虚构混合起来。该片采用黑白16毫米胶片拍摄，这在泰国电影中是一件罕见的创作方式：将注意力从首都曼谷引向被国家政治和文化所边缘的声音。该片聚焦于一对夫妇享受野餐的世俗乐趣，此后的一部忧郁作品《Blissfully Yours》揭示了他对泰国丛林的关注，这在《Tropical Malady》中得到了更加丰富和反思性的探索：这是一部变幻莫测的双联片，既有爱情故事，也有森林民间故事，让韦拉斯哈古在世界电影舞台上确立了他的创作地位。

2021年，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在曼谷100 Tonson Foundation的展览“A Minor History”现场图，© 100 Tonson Foundation，照片由Supatra Srithongkum与Sutiwat Kumpai拍摄

在之后的11年里，他发行了两部以医院为背景的电影。《Syndromes and a Century》由于部分内容被泰国审查机构认为太有争议而不能在泰国放映，《Cemetery of Splendor》则讲述了一群患有神秘嗜睡症的昏迷士兵。这两部作品都将他的医生父母的生活元素与深入探索佛教和万物有灵论信仰的寓言感性地结合起来。然而，正是在《Uncle Boonmee Who Can Recall His Past Lives》中，他默默无声的形式主义、即兴的对话模式、酝酿中的政治暗流以及与泰国精神世界的萨满式联系，为他赢得了金棕榈奖。

就像这些以泰国为背景的电影一样，《Memoria》是一部精神情绪的作品，是一个超越国界，且漂浮的感情世界，给人一种回荡在地质中深层时间和人类历史的感觉。然而，它的故事有着一个不同寻常的来源。通常情况下，韦拉斯哈古引导他非专业演员来讲述那些隐晦的故事，这些叙事内容是在前期制作、拍摄和剪辑中提炼出来的。但这一次，因为他近年来患上的一种罕见的睡眠障碍（爆炸头综合症），导致他和蒂尔达·斯文顿创作出一个苏格兰兰花学家杰西卡的故事，她不断寻找自己听到的一种奇怪声音的来源。他说：“这种声音引导我走进哥伦比亚，这是一种轰隆隆的声音，由音效师Akritchalerm Kalayanamitr创作。影片中，这种声音反复打破《Memoria》所呈现的宁静环境。”

2021年，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在法国维勒班的里昂当代艺术博物馆（Institut d’art contemporain）的展览“Periphery of the Night”展出的作品《Memoria, Boy at Sea》（2017）现场图，图片由Studio Hans Wilschut提供

韦拉斯哈古对试验和扩展传统电影制作的参数和可能性十分感兴趣，这也可以从美国发行商Neon最近宣布的《Memoria》雄心勃勃的影院发行计划中看出来。其目的是在全美的一个城市和一个电影院放映这部电影，不会有DVD版本的发行，也不会在流媒体平台上放映。“这样一来，人们就能以它应该被看到的方式看到这部电影。”他说：“在疫情的两年后，可以一起坐在一个黑色空间里观看电影是如此难能可贵。”

100 Tonson Foundation的展览“A Minor History”第一部分将在曼谷展出至12月26日。第二部分计划将于2022年1月20日至4月10日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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