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1月16日,我赶到上海龙华殡仪馆。
陈东琳老师走了,没见着最后一面,又成了永远的遗憾。
与纪英阿姨的妹妹大阿姨和小阿姨在灵前合影
我一直叫陈老师纪英阿姨。从前越剧戏班子的传统管老师叫阿姨的。所以一进团,我们都管自己的老师们叫阿姨,或许也是代表着“亦师亦母”的关系。陈东琳是她的艺名,她原名叫陈纪英。只因早年是东方红越剧团的主要成员之一,便以“东”为中间字,取了艺名。
她是“尹派”小生兼攻“范派”,既是桐乡越剧团的当家小生也担任着团长工作。
纪英阿姨、菊芬阿姨与太先生尹桂芳合影
获知纪英阿姨去世消息的那天,我正在蝴蝶剧场开会。梳理完堆积如山的业务之后,我与百越的小伙伴说16日要去上海。
“那位老师是谁?”
“是我在桐乡越剧团的启蒙老师……”
恩师千古
那时候进团拜师学艺,学生真的就是除了集体练功、练唱便是每天跟着自己的老师,看老师排戏、演出,学着勒头、刷靴、整理护领、端茶倒水、打下手。纪英阿姨是上海人,我能说一口不错的上海话就是跟她学的。
除此之外,让我最难忘的是,若没有当年纪英阿姨的一句话,“小百花”可能也就不会有茅威涛这个演员了。
在桐乡越剧团四十周年团庆演出时
与同期入科的11位姐妹及纪英阿姨合影
当年省里举办“小百花”集训班,桐乡越剧团原是不放我走的。那时的剧团非常实际,培养演员就是为了演戏赚钱,突然说要送去集训,团里的戏没有人演,对剧团来说是不小的损失。
可是,纪英阿姨十分支持我去杭州。她与团里讲:“她的戏,就由我来顶好了。”
就这样,我才离开桐乡,进入了小百花赴港集训班。在我心底,这份感恩难以言表。
站在高处的是纪英阿姨饰演的卖油郎
照片右下角托盘伸手撅屁股的就是十八岁的我扮演的小酒保
无独有偶太先生尹桂芳演卖油郎的时候
尹小芳老师演的是小酒保
当年桐乡越剧团的当家花旦菊芬阿姨,是纪英阿姨的舞台伴侣,台上是夫妻,台下是姐妹。当我微信告知菊芬阿姨纪英阿姨病逝的消息时,她悲伤不已。
菊芬阿姨与纪英阿姨当年演出《盘夫索夫》时的演出剧照
以及在四十年桐乡越剧团团庆合影
她们是我少时眼中的舞台神仙眷侣
微信里,菊芬阿姨托我给纪英阿姨代为送上花圈并拟挽联。她微信里说:“妮子,你是个乖囡!纪英姐泉下有知肯定是蛮欣慰的!你对我们一惯尊重关心有加我是深有体会的。你也节哀,保重身体。”……我心里酸楚,能被人当作“孩子”实在是一种幸福。
桐乡越剧团期间我的第一部原创作品《张羽煮海》中饰演张羽
那年我十九岁
夜晚,我从上海回到杭州,与学生说起这些往事,当年舞台上意气风发的纪英阿姨似乎还在眼前。
我说我很感慨,时间把那些爱我的人都带走了。而我总留遗憾,只能在得知消息的时刻不知所措。我原以为年纪越大会越成熟稳重,至少我一直希望自己如此。但事实是,只是表面上看起来沉稳罢了,只是因为经历的事情多了,拥有了更多掩盖内心慌乱的经验。
纪英阿姨舞台剧照
我看到留言板中有人说我是个性情中人,最近越来越容易伤感了。学生也这样说。但是到了现在这个年纪,眼泪的意义早已不是年轻人心中理解的含义了。
送别纪英阿姨
年轻时,人会为了不甘、痛苦、悲伤、委屈,甚至愤怒而流泪,而于我如今来讲,只是有一种情感满溢了出来……但究竟是什么情感?我似乎无法说清楚。杨绛先生96岁时所著的散文《走在人生边上》似乎还在叩问这个问题。
生命中有些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地消失,就好像看到自己也正被时间一点一点地在瓦解。
在桐乡越剧团期间我饰演全本越剧《打金枝》中郭暧的弟弟郭曙
在桐乡越剧团期间我与熊红霞一同饰演越剧《盘妻索妻》全本
被时任嘉兴地区文化局局长顾锡东戏称为一对“熊猫(茅)”
如果说我们存在,我们的人生本就是被一位又一位爱着我们的人、我们爱着的人、我们认识的人、认识我们的人所组合起来的拼图。那么时间就是那个坐在生命之桌前,把玩拼图的人。他安静地把一块块拼凑上去,也将把一块块又重新拿走。直到最后,一块洁白干净的桌布,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桌子上剩下的拼图,似乎也不多了。
“那只要继续不停地认识更多的人,拼图是不是就会又多起来?”身旁的学生睁大眼睛问我。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就只是看着她出神了好一会儿。
是啊!如果命运不把缘分打散,有些拼图或许永远也不会从我的桌布上消失。
可是,即便如此,我作为他人桌布上的拼图,却也还是,难逃消逝……
茅威涛
2021/11/19
(PS:感谢老师和兄弟姐妹们六七个发送站,深夜传来的珍贵影像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