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维诺在《为什么读经典》里,提出了关于经典作品的十四条定义,其中的第十条、第十四条是这样写的:
一部经典作品是这样一个名称,它用于形容任何一本表现整个宇宙的书,一本与古代护身符不相上下的书。
一部经典作品是这样一部作品,哪怕与它格格不入的现在占统治地位,它也坚持至少成为一种背景噪音。
——卡尔维诺《为什么读经典》
单以这两条而论,堪称为《神曲》量身定做。
旅人但丁跨越地狱、炼狱直至天堂的旅程,描绘了一个完整的西方世界,与当时的现实世界相互映照;这种映照不仅是地理上的空间对应,其中涉及但丁对诸多历史、神话人物的评判,更是一种时间上的对应。他对于地狱的描述,直接奠定了今日我们对于地狱的概念,后世无数艺术作品中的地狱形象,皆以《神曲》为蓝本。
桑德罗·波提切利描绘《神曲》中的地狱
《神曲》问世至今700余年,它作为一种“背景噪音”的存在从未消失。正如纽约大学意大利文学教授柯尼希所言:
“对于非意大利语系的阅读者而言,《神曲》并非是一部必须阅读的文学。但它却像现在的电子游戏一样,描述了一个完整的宇宙和世界观。在它其中的各个篇章都是理性的,具有明确的规则与界限,就像任何一本好的书籍一样。它之所以到了今日依旧能够吸引读者、并让人反复阅读,是因为它的内容触动了关于我们所有人的真理。”
事实上在《为什么读经典》一书中,卡尔维诺列举的经典作家作品上至古希腊时代的《奥德赛》和色诺芬,下至与他同时代的博尔赫斯与雷蒙·格诺,并未有一字提及但丁以及《神曲》。
但这并不代表在卡尔维诺看来,《神曲》无关紧要或不值一提;而是对同为意大利人的卡尔维诺来说,《神曲》早已成为一种“无意识”的“深层记忆”,是评价其他诸多经典的标杆,是在讨论一种文学语言或写作风格时随手拈来的参照,无需再做赘述。
第三条:经典作品是一些产生某种特殊影响的书,他们要么本身以难忘的方式给我们的想象力打下印记,要么乔装成个人或集体的无意识隐藏在深层记忆中。
——卡尔维诺《为什么读经典》
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的第一讲“轻逸”中,卡尔维诺讨论文学语言的轻与重,其情其景,颇似中国武侠小说中的华山论剑:高手过招,妙至毫巅。
理想国三韵体中文全译本《神曲》,黄国彬译
他用来对比的两位诗人,一位是奎多·卡瓦尔康蒂,另一位就是卡瓦尔康蒂的好友,但丁。
“还有徐徐落下的白雪,寂静无风”这一行,但丁在《地狱篇》(Inferno,XIV.30)中稍加改变后引用:“有如大雪在无风的山中飘落。”(黄国彬译本:一如飞雪,在无风的高山静逐)
这两行诗几乎完全相同,但是表达的思想却完全不一样。在这两行中,无风日子中的雪表现出一种轻飘的、寂静中的运动。但是,相同之处仅此而已。
在但丁的诗行中,地点(“山中”)占重要地位,表现出山的风景,而在卡瓦尔康蒂那里,可能显得冗赘的形容词"白"字,和动词“落下”——完全可以预计的是——把一片风景溶入一种茫然的期待。
不过,还是这两行的第一个词确定了两者的区别。卡瓦尔康蒂用的连接词“还有”把雪和其前后的其他景观置于同一平面上;这是有如世界上美丽事物的目录一样的一系列形象。在但丁那里,副词“有如”囊括了比喻范围中的整个场景,但是在这个范围之内,它包含着一种具体的现实。地狱里倾盆大雨的情况也同样具体而有戏剧性,他是以纷然飘落的雪片来比喻火的。
在卡瓦尔康蒂那里,一切都极快地运动着,我们体会不到其恒定性,只能见出其效果。在但丁那里,一切都具有恒定性和稳定性:事物的沉重感已恰如其分地确定。但丁即使是在谈论轻微的事物时,看来也是想要表现出这种轻微中的沉重感:“有如大雪在无风的山中飘落。”在另外一行十分类似的诗中,沉入水中而正在消失的物体的沉重感似乎被抑制住,下降减慢,“就像深水中的沉重物体一样”(黄国彬译本:如水中重物,沉没于深渺)《天堂篇》(Paradiso,III.123)。
卡尔维诺认为,文学中一直存在两种对立的倾向:一种倾向致力于语言的“轻“,如云朵,如尘埃,如不可见的磁力线;另一种则致力于语言的”沉“与”密“。在欧洲文学的初期,第一种倾向由卡瓦尔康蒂开创,第二种则由但丁开启。
但这并不代表但丁的写作只有”沉重“一途。事实上他最为恳切轻松的一首十四行诗《奎多,我愿……》(陈英 译)就是献给卡瓦尔康蒂的。
“他(但丁)的真正的天才却在于一个相反的方面:他善于从语言中提取出全部潜在的音韵、情感和感觉,在诗歌的不同层面中,全部的形式和属性中把握世界,传达出这样一种意象,即:世界是一个有组织的系统,是一种秩序,是一个各得其所的等级体系。”理想国出品《神曲》木刻插图
古斯塔夫·多雷绘
既然《神曲》是这样一部公认经典的、表现了整个宇宙的作品,我们又应当如何去读它呢?不妨参考一下艾略特在1950年的演讲里提到的阅读心得:“我读但丁是对照着原文读散文体英译。四十年前我就这样开始慢慢阅读《神曲》。当以为读懂了某个特别让我喜欢的片段时,我就记住它;这样过了一些年,我就能对躺在床上或坐火车旅行的自己背诵这个或那个诗章中的一大段。”
在艾略特看来,在阅读但丁之前,大量的知识积累并非必要。因为但丁的诗非常明白易懂,他很少使用隐喻(或者说《神曲》全诗就是一个巨大的隐喻),在被理解之前,就能传达出实在的意象或情感。但丁的诗歌也许思想是隐晦的,但他的文字永远是明晰的,或者说,是透明的。比如《地狱篇》第十五章那个著名的比喻,地狱中的众亡魂在昏暗的光线下凝视但丁和他的向导:
众亡魂注视我们时,都蹙起双眉,
像年老的裁缝向针孔注目。
但丁和维吉尔共渡冥河
(欧仁·德拉克洛瓦)
假如我们对《神曲》的创作背景乃至全诗脉络毫无了解,就不可能真正理解每一部分的意义。正如除非我们读完全诗,随但丁一起升至至高的天堂,否则就无法理解地狱之门上那段著名的铭文:
由我这里,直通悲惨之城。
由我这里,直通无尽之苦。
由我这里,直通堕落众生。
圣裁于高天激发造我的君主;
造我的大能是神的力量,
是无上的智慧与众爱所自出。
我永远不朽;在我之前,万象
未形,只有永恒的事物存在。
来者呀,快把一切希望弃扬!
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理解保罗与芙兰切丝卡那对绝望的情人彼此之间的爱意,并因此而深深感动:
有一天,我们一起看书消遣,
读到兰斯洛特怎样遭爱情桎梏。
那时,我们俩在一起,毫无猜嫌。
那个故事,多次使我们四目
交投,使我们的脸色泛红。
不过把我们征服的只有一处。
当我们读到那引起欲望的笑容
被书中所述的大情人亲吻,
我这个永恒的伴侣就向我靠拢,
吻我的嘴唇,吻时全身颤震。
而即使是对诗歌最不感兴趣的读者,在读到《天堂篇》末章的光之想象时,也不可能做到无动于衷:
在光芒深处,只见宇宙中散往
四方上下而化为万物的书页,
合成了三一巨册,用爱来订装。
各种实体和偶性,以及连接
两者的关系,仿佛熔在一起——
我现在描述的,只是大光的一瞥。
以光之书页比拟万物,在最不相同的美之间建立关系,自但丁之后直至如今,即便是最波澜壮阔的太空歌剧里,也从未有过如此令人激动和振奋的想象。“《神曲》表现了人能够经验的、在堕落的绝望和布福的灵视之间感情领域的一切,因此它总是不断提示诗人,有责任探索未被说出的东西,并寻找词语来捕捉人们甚至难以感觉到的感情,感觉不到乃因没有词语来形容。与此同时,它也提示诗人,一位跨越了通常意识边界的探索者,如果始终不忘他的同胞公民已经熟悉的现实,必须能够转回来向他们汇报。”
但丁作为诗人留给后世的,是他在技艺、语言和感知力的探索上做出的榜样。他是那种一种文学只能拥有一个的诗人,“在他之后的所有诗人,都只能做点其他次要的事”。一部《神曲》的分量,相当于莎士比亚的全部剧作,需要用一生来阅读。
克莱夫·詹姆斯曾在《文化失忆》里写道:没什么事情能像吟诵几句诗那样,让有教养的人走到一起;也没什么事情能像一句诗也背不出来那样,让你感受到自己教养的匮乏。
对于这句话,想必每一个中国读者都感同身受。当我们在课堂上背诵《琵琶行》《静夜思》的时候,也许只是为了应付考试;但从那时起,“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就已经成了我们共同的文化烙印。
《神曲》之于意大利人,正如唐诗宋词之于我们。在意大利,总有人可以把《神曲》烂熟于心。这个人往往从事着平凡的工作:如果邮局员工离开柜台去拿你的包裹,但久久没有回来,也许他就是在背诵《神曲》(克莱夫·詹姆斯语)。颇有几分“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的意味。但丁以三韵体写就的《神曲》也如同我们的格律诗一样,如若失去韵律,就大失其色。
在意大利语里,押韵并不难,三韵体甚至也不算太难。但在英语里,押韵的词十分贫瘠。艾略特如此钟爱《神曲》,对于《神曲》的英译本自然不乏忧虑:
“不幸的是,不同的韵律是不同的思想方式,它是一种不同的标点,因为重音和停顿是在不同的地方。但丁用三韵体思考,一首诗的翻译应尽可能接近原文的思想形式。因此,翻成无韵诗体就丢失了一些东西;另一方面,当我读用三韵体翻译的《神曲》时,读到我还相当不差地记得原文的部分,总是提前担心,生怕读到译者为了使但丁的词语适合英语的押韵,不免会作出的改动和扭曲。没有诗作像但丁的诗作那样要求直译,因为没有一个诗人像他那样确信,他所用的词恰好是他需要的,舍此无它。”
克莱夫·詹姆斯本人也曾译过一版《神曲》。他自陈用了四十年,才将《炼狱篇》中Dolcecolor d’oriental zaffiro一句,从“Sweet colour of eastern sapphire”(东方蓝宝石的甜美色彩)翻译成“The sweet clear tint of sapphire in the east”(东方那块蓝宝石甜美清澈的色泽)。英语与意大利语同属印欧语系,翻译尚且如此困难。可以想见,黄国彬教授将其从意大利文跨语系翻译成中文,同时还保留了但丁所用的三韵体格律,所耗心血多么巨大,成就又是多么惊人。
但丁在他那个时代,做到了一个诗人的极致;而对所有的时代来说,他的诗歌之中的生动之美,也是文字所发出的声音的极致。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阅读《神曲》并不能让我们成为如艾略特一样伟大的诗人。但是至少,在我们熟习意大利语之前,可以通过黄国彬教授原汁原味的翻译,窥得这部经典巨著奥义一二。如卡尔维诺所言:我们越是道听途说,以为我们懂了,当我们实际读它们,我们就越是觉得它们独特、意想不到和新颖。撰文丨柳君
排版丨熊Mu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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