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来：说慢

说    慢

王瑞来

揆以人之常情，大多喜快不喜慢。在词语中，带有“快”字的词汇多为褒义，如“多快好省”“快马加鞭”之类。相反，带有“慢”字的词汇，褒义的用法却很少。那么，是不是快就一定比慢好呢？

引出这个话题的，是我在史籍中读到的一则记载。《宋名臣言行录》后集卷十二记载北宋学者刘安世的自述云：

安世初登第，与二同年谒李若谷参政。三人同起身请教。李曰：“若谷自守官以来，常持四字，曰：勤、谨、和、缓。”其间一后生应声曰：“勤、谨、和既闻命矣，缓之一字，某所未闻。”李正色曰：“何尝教贤缓不及事来？”且道：“世间甚事不因忙错了？”

三个刚刚进士及第的年轻人，去向政界前辈参知政事李若谷求教。李若谷便讲了自己为政所秉持的“勤、谨、和、缓”四字原则。在这四个字中，勤指勤勉，谨指谨慎，和指团结，都不难理解。唯独一个“缓”字，其意指就是缓慢。同今人一样，听到李若谷讲到的这几个字，一个性急的年轻人果然立即表示了困惑不解。对此，李若谷用两句话做了解释。第一句，他说缓并不是让你们做事怠工。第二句，他反问道，世上什么事不都是因为忙乱才出的错？

我理解，李若谷四字箴言中的“缓”，正是不要匆忙行事的主张。

作为王安石变法的反对派，刘安世讲述这件事，自然也寓含了他的时事感慨，就是说，他认为变法的许多决策操之过急了。

这个道理，为刘安世深所赞同。因此，无独有偶，刘安世还讲述了北宋太祖的一件逸事：

太祖即位，造薰笼，数日不至而怒。左右对以事下尚书省，尚书省下本部，本部下本局，覆奏得旨，复依方制造。太祖怒曰：“谁做条贯？”曰，可问宰相。（赵）普至，对曰：“此自来条贯。不为陛下设，为陛下子孙设。后代若非礼制造奢侈之物，经诸处行遣，必有台谏理会。此条贯深意也。”上大喜曰：“此条贯极妙，无薰笼事小事。”

刘安世讲述的这件逸事，实在可以作为他理解“缓”的一个注脚。我在一篇论文中引用了上述逸事后，做了如下议论：

繁琐的行政条例，缓慢的公文旅行，尽管带来行政效率低下的弊端，但在各个环节都具有一定的监督机制，监视着包括皇帝在内的不正当行为的发生。这是传统中国政治体系中官僚系统的特殊设计。这种设计使文书传递需要时间。有意迟缓的传递过程，实际上包含了一种正面意义上的“夜长梦多”的期待，等待着各个一道道反馈机制发生作用，来防止匆促决策与草率行动。

一个“缓”字，道出了一个大道理。这个道理，不仅限于为政，具有普遍意义。世间之事，往往欲速则不达。欲速不过是主观愿望，不达便是后果。因此，对于行事之人来说，凡事，三思而后行，一定会避免许多因匆促决定所造成的失误。即使是小事，也可避免忙中有失。不过，个人的思虑往往难以十分周全，千虑一失也在所难免。所以，制度规定上的“慢”，便成为一种必要的防护机制。

快与慢，其间的辩证关系，值得深思。行文至此，我想到了“不要着急，慢慢来”那句话。看似极为平常的一句话，很可能是饱含了讲话人从政一生的深刻体会。这种体会里，有经验，有教训。自然，同是一个人，还写下过“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的诗句。但这与“不要着急，慢慢来”并不矛盾。“只争朝夕”是讲一种精神，讲一种做事的紧迫感，而“慢慢来”则是指在具体操作层面上的缜密慎重。

鲁迅曾批判过“费厄泼赖应该缓行”，但包括决策、为政在内的许多事情，还是应当三思而后行。世间的很多事情，真的像宋代的李若谷所说的那样，是由于匆忙而出错的。正如通常所讲，细活出自慢工。在文学艺术创作上，“十年磨一戏”，也是一种慢。

不过，不讲效率，一味地慢，也并不值得提倡。正像过犹不及，快犹不及，过分的慢，亦犹不为，也是一种不及。应当提倡的是，在缜密慎重的前提下的快。从广义上讲，快与慢也是一种度的把握。

从就事论事中脱出，把视角转向人，转向人的生活。慢也有不少妙处可言。比之急促的湍流，慢就像是平缓的大河。慢是现代社会中久违了的缓缓流淌的生活节奏，有时需要刻意寻求。之于个人来说，慢是忙里偷闲的心理调节，可以养神，可以疗伤。细嚼慢咽，也有助于消化。如此说来，慢是一杯闲适的下午茶，慢是一杯醒人的夜咖啡，慢是一杯回味绵长的老酒，慢是无须刻意营造的散漫阳光。人生苦短又匆促，在可能的状态下，奢侈一些，把生活的录像切换为慢镜头，细细品味。任岁月匆匆，且把时光拉长，适宜而悠闲。慢条斯理，有时候正是一种心有余裕的从容不迫。摒除功利的人生，就是这样。

在快节奏的社会，现代的科技让出行、通信等等都变得很快捷。尽管生活变得很方便，但人们还是很怀念昔时的悠闲与缓慢。作家木心就这样写道过：“从前书信很慢,车马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的确，较之钢筋混凝土的城市森林，人们向往节奏缓慢的田园生活。较之远方的亲友在微信天涯咫尺随时可见，人们似乎更怀念在想象中的悠悠思念。生活需要现代化，心灵需要复古。在内心营造出一片属于自己的田园，一座谧静的驿站，诗意地栖居，让思绪在缓慢中遐想。

在日本拥挤的电车或地铁车站上，常常可以听“跑着赶车危险，请不要跑着上车”的站台广播，每当此时，我便想起日语中没有的一种表达，这就是汉语中那句亲切的送客寒暄语：“请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