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垃圾堆里，有每天被扔掉的64吨寂寞

“城市弃物收集”是一个专门收集展示城市弃物的豆瓣小组，给我们提供了看待垃圾的新视角。这些五花八门弃物都有什么故事？它们的主人是谁？承载了何种情感？收集它们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采访了豆瓣“城市弃物收集”小组创始人翠花和多年拍摄弃物的摄影爱好者拉柏拉图，想聊聊他们和弃物之间的故事，追寻弃物上的城市变迁痕迹。

——编者按

二手的馈赠

家具家电 旧衣服 共享单车 电子产品

在“城市弃物收集”里，最令人艳羡的，是买房租房时，前任房东留下来的家用物什以及网友馈赠的二手家具家电。在经过一番清洗、刷漆、包布的翻新之后，蜗居的家，立即显得温馨起来。

有统计显示，在搬家时，选择丢弃咖啡机、电视机和厨余粉碎机的比例，已经超过25%，此外，像是空调、冰箱，这种大件，也在被丢弃的首选行列。

上图：豆瓣城市弃物小组的照片，满地生锈的电风扇。

下图：一把被丢弃的椅子，椅背上的微笑有些暖。

而每到换季时，丢弃衣物，也是城市人的必修课。它们——无法捐赠，无法售卖，只能塞进回收站。可是换个场景，这些弃如敝履的衣物或许是他人的时尚追求。2018年，闲鱼回收了8438吨衣物，其中约有2000万件，漂洋过海，进入了非洲人的日常生活。

部分废弃的衣物流向非洲。

人们对物的冷与热，对应着物的去与留。这是金钱、欲望、消费和浪费混杂的场景，即便是普通人，也不会对其无动于衷。

在这种情感的驱使下，翠花在豆瓣创建了一个名为“城市弃物”的小组。翠花说自己也是无心插柳，在整理手机照片时，她发现手机中的这一类图片有一个统一的主题——一根即将被清洁工扫进垃圾桶的树枝，一幅被撕烂的招贴画，在无意中，装点了她的生活，形成了一个共同的弃物的主题。

上图：在中国的许多城市，共享单车随处可见。

下图：共享单车报废速度和数量都很惊人。

共享单车，也是该小组的常客。照片上的单车，被无序地堆放在一起，显得杂乱且无章。这种现象不是个例，而是席卷全国的趋势：杭州城南的一处空地上，堆放着超过2万辆共享单车；武汉毛家巷江堤边的，则堆放了超过十万辆单车，这些车堆积起来足有两米高。

但是，你之砒霜，他之蜜糖。在印度，一群小朋友把这些被丢弃的单车，当作童年挚宝；在缅甸，这些单车解决上百万学生因为路途过于遥远，被迫辍学的问题。

大量损坏废弃的共享单车。

这些二手之所以能成为馈赠，无关财富与道德，而是因为人们对物件的爱惜与对浪费的厌恶。实际上，大部分的弃物，并非因为破败而被丢弃，只是之于原主人的生活，它们不再被需要。

岁月在弃物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

像是被淘汰的数码产品，只能一丢了之。但是在现代炼金术师的手中，这些手机、主板，却能用来提炼黄金。在抖音、小红书上，这群人用化学试剂展现着“变废为宝”的当代神迹。官方也难逃“二手馈赠”的真香定律，东京奥运会奖牌的金属材料，就是从报废手机中提取的。

情感的冒险

玫瑰花盒 玩偶 人体模特 情绪小纸条

倘若以出现频率而论，小组中出现概率最高的照片，是关于鲜花与玩偶的。

代表美好情感的鲜花被丢弃，总是会令人唏嘘。不过，其背后真正的原因，或许并非出于爱情消逝。在百度上，如何处理鲜花，才能长久保存的相关搜索，已经超过了一亿。但复杂的流程，令人望而却步。最终，在鲜花变成干花的时候，人们选择了丢弃。

垃圾桶里的鲜花。

丢者无心，观者有意。该类照片所蕴含的情感浓度，一直令人心有戚戚然。

这种情绪化的表达，一直贯穿在翠花的生活和拍摄之中，并最终成为了她私人化的反省。她说：“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你为什么要走这样一条路呢？我不断的在反思自己，这些照片所贯穿的情绪化的表达，让我能用一个置身事外的角度来观察自己的过往，并让自己反思”。

孤独的娃娃。

相比丢弃花卉和玩偶，人们丢弃爱情的故事，更为九曲回肠。

火遍全国的失恋博物馆里，充满了爱情弃物——展品从杯子、大头贴、情书到婚纱、戒指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其中最令人感到无奈的，还是“失恋语录”。这些语录被人们写在墙上、纸上，然后被丢弃在博物馆中。与其说，人们在丢弃爱情，倒不如说，他们丢弃的，是一段过往。

失恋博物馆里的婚纱，是逝去的爱情的遗物。

情感的冒险，除了爱情，还有欲望。

小组中最具欲望勃发的照片，是赤裸裸的人体模型。这些身材姣好的模型被剥得一干二净，四仰八叉地堆放在垃圾桶里——女模特的大长腿、欧式双眼皮，韩式大平眉带着浓妆，在菜市场门口的垃圾桶里，招摇过市，远远看去，像是到了命案现场。

弃物模特，真的会被误认为是“命案现场”。今年国庆刚过，四川凉山州的警方接到报警称，在库区的水面上，发现了一具浮尸。经过几个小时紧张的打捞之后，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原来这只是一个人体模特，并不是什么无头女尸。

面对着这种弃物，艺术家的情绪在翻滚、在酝酿。艺术家徐明曾经在创作中，无意间拍摄下了被遗弃在田地里的人体模特，备受触动，他说自己“很想画它，也不得不画，必须画它”。

驱使徐明和翠花的，是同一种情感的力量：弃物令人着迷，来自于其背后故事的深不可测。那些弃物的主人是谁，他遭遇了什么，为什么会丢弃“裸体尤物”或者是价值不菲的婚纱相册，每个人的命运会是什么，要不要把这些捡走……这些命题，可以快速地闪过每一个观众的脑海，并唤醒每个人最独特的情感体验。

玩偶们也走向了遗忘。

这种情感体验，来源于城市生活，又反哺给了城市本身。这就像是一场你情我愿的情感冒险。在这冒险中，没有赢家，也没有输家。通盘皆吃的，是城市自己。

城市的墓志铭

小摊贩 菜市场 老建筑 旧厂房

小组中有一张照片引人注目。在这张照片上，没有明显的弃物，也没有人物，更没有戏剧化的场景。作者为这张平淡无奇的照片配文称：“一个小小的修鞋摊，已经好久没见到修鞋的老伯伯了”。

荒废的修鞋摊。

很显然，在城市发展的过程中，人们不再修鞋，修鞋摊自然而然地成了弃物。随着城市的发展，摊贩被迁徙，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被迫和城管打起了游击战。这些职业，在社区团购的威胁下慢慢隐匿，成了弃物。

角落里的缝纫小摊。

有句话说，觉得抑郁就去逛菜市场，那里有人间一切的美好。但菜市场，现在也成了弃物。有着六十多年历史的四湾菜市，破烂不堪，一下雨就无法入脚。不过这里一直是居民买菜的首选地，消费者络绎不绝，高峰时期寸步难行。

改造之后的四湾菜市，性质发生了变化，这里成了一个充满了设计感的空间，是高大上的打卡点。可除了一些up主之外，真正来买菜的人，屈指可数。诚然，干净明亮的商超，的确能提供更好的购物环境。但，脏兮兮的菜市场，小贩的叫卖声、逼仄的通道、讨价还价的争论，才能提供烟火与生活的气息。

锈迹斑斑的报废汽车。

废弃建筑，也是小组的常见主题。有一组照片拍摄的是湛江一栋被遗弃的法国殖民建筑。断瓦残垣的垃圾、远处新建的楼房与西式建筑交相辉映，显得格外讽刺。城市的历史，就隐藏在了这些砖瓦之中。当然，除了废弃，还有一些那些经过改弦更张，变为了城市的新风景。

湛江街头废弃的法国建筑。

安徽的“合柴1972”，本身是监狱自办的柴油机厂。随着城市的扩大、旧产能的淘汰，监狱迁居新址，柴油机厂停办。巨大的厂房在被废弃多年之后，被修建成了一个新兴的艺术街区。

不过，街区只占到了厂区的一半；另一半，依旧是破败的厂房和早已被淘汰的机器。绵软温存的现代小资生活和坚硬冰冷的铁丝网被捆绑在一起，产生了独特的审美体验。城市发展的快与慢、新与旧，在此处展现得淋漓尽致。

上图：破败的“合柴1972”厂房。

下图：在另一侧，“合柴1972”被改造成了艺术街区。

已经拍了很多年城市弃物的网友拉柏拉图说，每当他看到这些弃物，总会想起自己，是不是会在某一天，彻底无用，成为弃物。因此，拍下弃物的照片，实际上，是在给自己拍一张肖像。

人的消逝，是悄无声息的。当人们拍下弃物照片的时候，有一种景观社会的情绪在发酵和反省。在城市的大发展中，无数的东西成为了弃物；其中，最多的弃物，是人。

无论是棚户区的小菜摊、脏兮兮的人体模特、改成网红景点的工厂，还是那些死在城市角落里的动物，终将带着人类的情绪，变成城市的影集和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