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突突，心脏要跳出来了。
黄俊感觉，自己的心跳每分钟没有130次，也得有120次了。“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他们都是专业的脱口秀演员，而我是警察……”
“下面一位，是我在街上认识的朋友，有请！”随着李诞的介绍，黄俊从选手席的座位上站起，跑着来到《脱口秀大会》的舞台上。
开场他介绍自己，上海市公安局黄浦公安分局交警支队的民警黄俊。只有自己知道，那时候他的大脑已经一片空白了，左手紧紧攥着话筒，零七八碎的口头语不停。
“万万没想到，我的主要职责竟然是被游客问路。人家交警站岗，一站一天，我站岗，像在参加《一站到底》答题节目。”在外滩执勤8年，多的时候黄俊一天能被几百人问路，他将工作日常写进了段子里，在舞台上抛了出来。
台下的观众哗啦全笑开了。一瞬间黄俊也卸下了身上的包袱。他眉毛一挑一挑的，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露出两个酒窝。他的手连连摆着，模仿着段子里的人物。
随着一个一个段子和谐音梗的抛出，四位评委都为他爆灯。人们为他新奇、不为人知的交警故事吸引，更惊叹一个非职业选手“出道即巅峰”。他却在一片唏嘘与挽留声中，选择退下舞台，离开耀眼的聚光灯。
他骑上摩托车，回到外滩嘈杂的路面上，继续穿行在车流与人流之中。
“这里才是我的舞台。”
新警察故事：上海外滩交警黄俊
“地狱模式”
黄俊彻底火了。
外滩旁，中年司机一脚油门准备将停着的车从黄实线处开走，被黄俊逮了个正着。
“警察先生放我一马吧，我认识你们这里的黄警官，就那个上脱口秀的黄警官。”司机向黄俊求饶。黄俊忍住笑，跟他说“你真的认识他吗？”司机很坚定地重复了一遍。
黄俊把口罩往下一拉，“你确定认识他吗？”司机整个人震惊了，往黄俊跟前凑了凑认真看，“哎呦呦，你就是黄警官！”
“你都看过我了，还要违法。你以为我在台上说的都是开玩笑吗？”司机有点失落，但还是乖乖领了罚款200元和扣3分的罚单。
黄俊告诉他，以后不要再犯类似的错误，司机同意了，开走的时候，忍不住留下一句话：“我真的很喜欢看你的脱口秀。”
想起来这些故事，黄俊觉得还蛮搞笑的。“他跟我半生不熟的样子，装得很熟。但是法律面前，认识谁都没用。”
2020年，黄俊在外滩巡逻。黄浦公安供图
脱口秀一夜爆红之后，这样的场景时不时就会出现在外滩边。黄俊收起自己在台上的嬉笑顽皮，回归马路，继续过着他重复了8年的生活。
“站马路”，这和黄俊报考警校时想象的不太一样。
黄俊是本科毕业、在银行工作了半年多后，考入的警校。外向好动的他过不惯那种朝九晚五的生活，当警察的堂哥唤醒了他心中埋藏的英雄梦。“可以抓坏人，匡扶正义。”警校实习时，他做过便衣抓小偷，还和派出所的老民警一起抓过卖淫嫖娼，黄俊心中，做警察就应该是这样的。
毕业分配时，新警察不知道自己会被分配到什么警种，只能选择想去的区。黄俊填了黄浦区和浦东区。面试官问他：“你为什么填黄浦区？”黄俊回答：“黄浦区是上海的窗口，是上海的市中心，能在黄浦工作是一件非常荣幸的事情。”
黄俊依稀记得面试官“噗嗤”笑了一下。面试官笑的原因黄俊一直不解，直到自己正式入了职。
2013年8月，黄俊进入上海市公安局黄浦分局交警支队，并被分配到外滩工作，在和平饭店门口站岗。和平饭店坐落在南京东路上，这里的交警岗位被称为“外滩第一岗”——每逢过年过节和平饭店所在的路口是游客最多的地方。
第一次上岗，路口没遮没挡的，一直暴晒在烈日下，黄俊一天喝了三升水。中午地表温度甚至可以达到70℃，一抬脚，黄俊下意识发出“嘶”的一声，脚下一痛，抬起来看时，皮鞋被烫得融化了，鞋底可以跟地面拉出丝儿。
黄俊还记得师父在看到他时的调侃，“小黄啊，到黄浦就像打游戏一样，其他的区域都像是简单模式或者普通模式，你到了外滩，就是地狱模式。”
国庆期间，站岗变成了从早到晚，拿着高音喇叭，把音量开到最大，扯着嗓子喊，一天下来嗓子都哑了。黄俊回忆，那时候外滩的瞬时客流能达到五六万，他从南京东路骑摩托车到外滩，100米的距离，用了40分钟。“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多人。体重轻、个子矮的，能被人挤得飘起来走。”
黄俊调侃，大家过节，交警“过劫”。当交警八年，外滩这么多次灯光秀、烟火秀，黄俊一次也没好好看过，跨年时，游人在烟花下喊着“新年好”，他背对烟花，眼里只有来来往往的行人。
2020年，黄俊在豫园灯会外围疏导交通。黄浦公安供图
“外滩活地图”
“中国银行在哪里？人民英雄纪念塔在哪里？黄浦公园在哪里？没办法，我只能报警，问我的同事，因为有困难，找警察嘛。”
段子里的事，真实发生在黄俊的生活中。保障交通安全，有时只占外滩交警工作的一半，还有一半是服务。
黄俊印象最深的是，他刚刚工作不久时一个小学生的问路。那是一个拿着小册子打卡外滩建筑的小女孩，很礼貌地冲着黄俊敬了个礼。“警察叔叔，我们老师说，在洋务运动时期，李鸿章在外滩创办了轮船招商局，你知道是哪一栋楼吗？”
问得黄俊哑口无言，“我觉得自己是一问三不知的小白，在这里好像没有存在的意义。”黄俊统计过，在客流量顶峰时期，他一天要接受150个左右的问路和求助。
“现在手机很发达，可以直接用地图搜索地点，但是我发现，来到外滩的游客，很多人第一选择仍然是问交警，我觉得这就是老百姓对我们警察的信任，这种信任是一代一代警察传承下来的。”为了不辜负这种信任，黄俊做了不少功课。
朱琦（化名）早黄俊4年来到黄浦分局交警支队，在他印象里，没人像黄俊这么“拼”。他们往往靠经验来记住外滩复杂的交通，至少一年才能熟悉，而黄俊来了没几个月，途经外滩的十几条公交线路、3条观光线路，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入职第二年，黄俊开始“打卡”外滩建筑。下班后，他拿着笔记本，在外滩万国建筑群中转悠，一栋一栋地进去跟人聊天。“楼里工作久了的老师傅和保安都知道很多历史知识，把每一栋楼单拎出来，历史故事都可以说上一两个小时。”
半年的时间里，他记了半本笔记，每一栋楼的重要时间节点和用途都会详细记录下来，然后反复背诵。外滩的旅游团一批接着一批，黄俊一边执勤一边支个耳朵听，导游劈里啪啦地说，他就不动声色地默记。
日子久了，这些解说词就是黄俊自己的了。听到游客嘟囔：“这就是和平饭店吗？”不忙的时候黄俊会忍不住接一句：“没错，我给你介绍一下，和平饭店高77米，共12层，当时是外滩最显著的标志性建筑物……”
“外滩第一家肯德基开在哪？”“1989年，开在外滩2号。”黄俊对答如流，第一次遇到这个问题时，他顺便查了一下，第一家麦当劳开在淮海路上。“你知道第一家麦当劳开在哪吗？”他调侃着反问游客。
2019年，黄俊在外滩的南京东路和中山东一路路口给游客指路。黄浦公安供图
这成了黄俊站岗时的一个乐趣，也让他锻炼出了好口才，收获了满满的成就感。
2018年国庆节执勤时，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询问汇丰银行的地址，黄俊轻车熟路地回答他：“外滩6号底楼B座。”老人却连连摇头，说自己想找的是20世纪30年代的汇丰银行，他出国多年，想回来看看曾经工作过的地方。
黄俊仔细回忆自己之前背过的历史——现在上海浦发银行所在地，以前是上海市人民政府大楼，在此之前，是汇丰银行。他把老人带到现在的浦发银行门前，看到前面那两只石狮子的时候，老人激动地哭了，拉着黄俊的手一直在谢他。
黄俊还会遇到很多外国人求助。大学时读的英语专业就派上了用场，他在指路的同时，总会多问一句对方的目的地，告诉游客出租车站点还不够，还要指一条最近的路线。“想去陆家嘴，坐出租车不是最好的选择，要绕一个大圈子，要是碰上堵车得半个小时。如果坐地铁和轮渡过去，大概只需10分钟。”
“你英语真好。上海的警察不一样。”这句夸奖让黄俊更加理解了上岗第一天领导跟他说的话，“外滩交警不只代表上海，而是代表中国警察的形象。”
久而久之，黄俊多了一个外号：“外滩活地图”。当交警的失落也从黄俊心里逐渐淡化消失。“能在别人迷路的时候，给他指一条路，或者在别人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自己的手，也挺了不起的。”
2019年，黄俊在南京东路和中山东一路路口给外国游客指路，他被称为“外滩活地图”。黄浦公安供图
“用一件一件小事守护老百姓的生命安全”
黄俊也被人投诉过。
交警有一套标准化的执法流程：敬礼，说明违法条例，罚款。刚工作时，黄俊年轻气盛，看到有人违章，上前敬个礼，说一句“我是警察，你闯红灯，我都拍下来了”，然后撕下罚单递给司机，“你不要跟我说理由，有问题去行政复议。”以这种方式执法，免不了收到几张投诉。
接到投诉单的黄俊也感到委屈。师父马愉喜教会了他什么叫执法要心平气和，什么叫执法者是人民的公仆。从执勤的站位，再到处罚时的行为举止，他一点一点教黄俊。“比如有新手司机溜车，但是他不知道，反而觉得后方车辆追尾。我们需要调用监控探头，后方行车记录仪给他解释。有时候可能要解释半个小时他才听得懂。”马愉喜是个老交警，到现在已经站了35年马路，经验丰富。
黄俊也逐渐摸索出了自己的执法方式。有违规骑电瓶车的人被他拦下后求情，“警察同志，我没看到禁令标志，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没看到行不？”
“不好意思，我今天确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我睁着的那只眼看到你了。”违法者被他逗笑，没办法，只能接受处罚。
黄俊发现，这种方法好像还不错。“有时候违法者在被罚之后还会跟我说一声谢谢，这是让我感觉比较感动的时候，因为我知道他听进去了。”
也有违法者跟他争辩，旁边马上会围起一群人，还有围观群众掏出手机拍照录像。黄俊习惯了在镜头下执法，“大家的眼神也是一种督促。”他告诫自己，要让被罚的人心服口服。
黄浦公安分局交警支队民警颜宇轩比黄俊晚来外滩2年，他们也是警校的师兄弟。2015年有一次颜宇轩在外滩执勤的时候，碰到一个特别“难缠”的司机。那个司机开着一辆小货车，超越停止线，把整个人行道挡住。颜宇轩觉得理应开具罚单，扣2分罚款100元。“他一直在闹，说什么都不把驾驶证给我，我们争执了20分钟。”颜宇轩只得请求帮助。
黄俊和另一位交警过来之后，劝说司机配合民警执法。拿到驾驶证后他们发现，司机是B2驾照。黄俊后来告诉颜宇轩，这个人是靠开卡车货车谋生，已经扣了10分了，如果再扣2分，他的驾照就要降级了，他可能在后面半年时间内都没办法维持生计。这也就是为什么司机一直不愿出示驾驶证。
后来他们考虑当时的交通情况，在法律范围内酌情适用另一则法规：前方车辆在排队缓行，停在人行横道线上，只罚了款，进行了批评教育，没有扣分。
交警是个“接地气”的职业，指挥路面上的人来车往，和天南海北的人打交道。“有人觉得我们处理的都是些芝麻绿豆的小事”，黄俊也承认，工作八年，大部分时间都是平淡而琐碎的。
2018年跨年夜，黄俊在人潮中为一名晕倒的游客开辟出了一条绿色通道，开着警车一路绿灯将他送到医院，抢回了性命攸关的四分钟。“交警没有机会去破惊天大案，但交警同样可以用一件一件小事守护老百姓的生命安全。”
2020年，黄俊和同事在外滩外白渡桥巡逻。黄浦公安供图
“马路才是我的主场”
近两年，黄俊已经不固定站在“外滩第一岗”——人流量最大的和平饭店路口了，而是更多地进行巡逻等工作。粉丝来找他只能问其他站岗交警，“你知道黄俊在哪吗？”他在去买菜路上、去健身房路上都被粉丝认出来过，总是引来一群人围观、拍照、索要签名。黄俊调侃自己，“作为交警我还引起了一点交通堵塞。”
交警讲脱口秀，源于黄浦警方的一次尝试。去年开始，黄浦警方与笑果文化合作，选出几名先进典型民警到山羊剧场，用脱口秀形式讲警察故事。
他们有时也会做一些普法讲座，讲案例和法规，但总是讲着讲着就变成了大型答疑会，底下人提的问题五花八门，“我骑电瓶车的，我家旁边有一条小路，没有交通标志，能不能骑呢？”“马路上没有红绿灯，电瓶车跟汽车谁让谁先走啊？”黄俊这才知道，原来在交警眼中很明确的问题，普通人其实是不清楚的。
2020年，黄俊在外滩指挥交通。黄浦公安供图
6月30日，《脱口秀大会》第四季的节目录制恰巧赶上了外滩“永远跟党走”光影秀。黄俊与同事换了班挤出时间登上舞台，从来到现场的时候，他就盼着赶紧走。
当晚8点结束录制，晚9点黄俊赶到了外滩换同事的班，当天晚上11点后他才下班。8月12日晚上，节目播出。从当晚10点多，到转天早晨醒来，黄俊的手机像“炸”了一样，几百条信息不断滚动。
他的海报还上了视频网站的封面。后来统计发现当天这个“最会说脱口秀的交警”上了14个平台的热搜。
反响这么好，是黄俊和家人始料未及的。黄俊说，不是因为自己的形象，也不是因为自己的幽默。“比我帅比我幽默的大有人在。”他觉得，警察的身份给了自己很大的加成。“大家没看到过警察上脱口秀。”
自己的脱口秀一共看了两遍。第一遍是在刚播出之后看的，第二遍是等把弹幕“养肥了”再看的。评价基本都是正面的，有人说，原来交警还可以这么温柔这么搞笑，以前都觉得交警很凶。
“我是看了你的脱口秀才知道，原来外滩这边不能骑电动车的。”一名住在外滩附近的居民特意找到黄俊告诉他。
黄俊发现，大家对脱口秀这个方式的接纳度很高，记忆点很深。“希望以后还能有机会，以脱口秀的方式来宣传交通安全。”
“外滩活地图”成了“最会说脱口秀的交警”，不过黄俊觉得，在“脱口秀”“幽默”“段子手”的标签下，他只有一个最看重的身份：交警。
“脱下警服，我可能只是一个三流四流的脱口秀演员，但是穿上警服，马路才是我的主场。”黄俊说。
新京报记者 郭懿萌
编辑 刘倩
校对 李立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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