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读研前,我收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份offer——一家新闻公司的会计助理。
那是在广州的十二月,这个城市似乎没有冬天。飞机刚落地,我走出机舱,寻找通往火车站的机场大巴,一路扛着笨重的行李箱和电脑包,我的发额上已经出了一些细珠状的薄汗,衣服湿黏难受地贴在背后,我又气喘吁吁转乘地铁,才赶到提前预定的租住房子,奈何命运之神还不肯眷顾我,房东因为个人私事,明天才肯开放租住授权,他从裤袋里抽出两张皱巴的红色钞票,打发我去附近的酒店住上一晚。
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我竟感到有些平静,看着傍晚的太阳一点一点完全落到山后,晾晒一天的空气才有些温凉,广州标志建筑“小蛮腰”已斑斓多色,天幕下笼着青墨如江的长云,一团团地簇拥在一块,风在絮絮吹散它们。
那时候的我,像每一个刚毕业,来到心仪城市的年轻人,对未来的工作和生活有着蓬勃愿景,总觉得一定能在这方天地里大展宏图,哪怕刚开始的工作,并不是我梦想的职业。
第二天一大早,我往短袖衫外面套了一件栗色的薄夹克,扎上自认为发缝严密的高马尾就到任职公司报到了。
准确点来讲,我是来实习的。
TINA姐是带我实习的提案负责人,她一步一步踩着细高跟鞋,稳稳当当地领我到办公位置,我正悬着嗓子,准备开口进行一番自我介绍,她用格式化的语气,不紧不慢地交代:“今天下班前你把文件夹里的表格按地区联络人归类整理好,压缩成文件包发到我邮箱。”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示意我会认真工作的,她轻飘飘丢下一句“信息记得看清楚,不要整理错了”,便扬长而去。
我扫了一眼桌面文件夹里存放的几十个表格,原本像涨满气球的高昂情绪,一下子被戳瘪干柴——这可真是个脑力苦力活。
我不停地扫视屏幕上的表格,查找相应的信息进行复制粘贴,当手腕有些酸痛时,我听到对面传来了声音:“嘿,你也是来实习的吗?”
我从“打表格”的世界里抽离出来,抬头看去,原来对面坐着一个同龄的女孩,她长得很可爱,整齐的刘海下,一双圆圆的眼睛闪着灵动:“你好,我叫贺南书,你叫我南书就可以。你很沉浸诶,我就坐在你对面,你都没发现。”
我抱歉地眨眨眼:“不好意思……我刚刚……”
“还有五分钟就下班了,我们等下一起去吃饭吧!”她已经整理好了文件袋和小挎包。
我忍俊不禁,她的样子像极了最后一堂课等待打铃冲向食堂抢饭的学生。
“阿奈,你也是在广州读的大学吗?”南书夹了一块糖醋排骨给我:“试试这个,很好吃的。”
在她的言语感染下,我扔掉几分局促,开始大方地跟她交谈起来:“不是……我在北方读的大学,虽然有会计证,但其实我是中文系的,本来应聘的是记者通联员,但第一学历不够,我被刷下来,调剂成会计助理了。”
她点点头:“我来这快一周了,也是实习生,TINA姐和我说,好好工作,过了这个月就能转正。对了,你知道转正的事吗?”
我停了筷子,想了想:“我知道,但我不清楚名额。”
南书讳深莫测地朝我勾勾手,示意我附耳过来:“我跟你说,会计员有两个转正名额,现在就你我两个实习生,我们一起努力,三个月后我们都能成为正式员工。”
我惊喜得睁大了眼:“那太好了!”
吃完饭后,南书说什么也不肯让我付钱:“就当我请你这顿,你是我在公司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女孩子的友谊来得简单又突然,虽然我不善言语,但当她热情主动地向我伸出手时,我心里的天平已经开始一点点倾斜。
南书活泼开朗的性子,让我度过了第一周初来乍到的难熬时光,她是本地人,熟悉附近的每条街巷,我们每天一起下班,她总是要骑着小毛驴送我回租屋里,每周末的晚上,我们路过晚场花市,会买上一捧小雏菊或郁金香,南书称之为“每周的仪式感”。我们有共同吃炸鸡啤酒看韩剧的喜好,她会和我一起窝在小租屋里,分析比对哪部剧的男主角更好看,有时她也会感叹:“要是能在初雪里吃炸鸡和啤酒就好,可惜广州从不下雪。”在我临时被“召唤”回去加班时,她也会陪我到公司里,我们趁着静谧无人的时候,偷偷吐槽共同的上级TINA。
不得不承认,这些难以消磨的美好记忆,让我始终坚信着我们能一起转正,继续在这座城市里度过平淡温暖的生活。
临近实习结束的前一个月,我还在一堆文件杂活里疲惫身心,密麻的财务报表和账本核查,TINA总是冷酷地丢给我和南书后,下达催时令,而我也总会在做完后,帮南书一起处理她的部分工作,那时,我天真地以为这是朋友间应该做的事情。
“最近怎么样啊,钱够不够花?”下班后,我接到了母亲的视频通话。
“够的,虽然实习工资不高,但是我也快转正了。而且我还在这里交到了很好的朋友,但是……”我沉默了一会。
“还是不喜欢做会计?要不要回家读研啊,你表姐今年就考上了……”母亲一语击中了我一直以来的想法。
“我再想想吧。”挂掉视频后,我望着租屋外的星星,这一个多月来,打不完的表格,算不完的账本,做不完的领导总结PPT,无限时的加班,我就是个挥之即来呼之即去的廉价劳动工,在大城市里,体会永远高昂的开销,更重要的是,哪怕转正后,从早到晚,我也依旧在和我不喜欢的数字打交道——这些,真的是我想要的生活吗?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又收到了TINA的改账通知,我机械般打开电脑里的表格,重新核对运算完后,时针已经转过了三十度。我点开银行卡的余额查询,压完半年房租后,还剩下小几千,对于毕业时着急实现经济自由的想法,似乎已经简单满足,如果是之前的我,或许会像南书说的那样,安稳如水的生活也很自在,但是当考研的想法一冒出时,我总觉得缺了一块对未来的期待,总是空落落得无处安放。
查阅考研相关资料后,我一直失眠到半夜,却渐渐有了初步的想法——过完剩下实习期一个月,无论转正与否,用积攒的工资回家进行明年的备考。
这个周末南书回老家,并没有来找我一起度过“我们的小时光”,于是乎,我决定把这个想法挨到下周末和她详细说。
但我未料到的是,下周一刚开始上班,公司的气氛就很不对劲——我和南书背后一直空着的两个座位上,竟然多了一个人!
“这位是时笙,以后就是我们财务部的会计了,你们两个在实习期间要配合她的工作。”TINA向我们介绍这位“空降”的正式会计员,我和南书面面相觑后,客套地打完招呼。
TINA离开后,时笙就抛给我们一堆需要整理的报表:“明天上班前做好。”我们像两个畏手畏脚的小跟班一样应声接过。原只有我和南书两个人的办公室里,多了一个人后,整个早上,除了不停的键盘敲击声外,安静得有些诡异。
一直苦挨到下班,我和南书默契地一起走出公司的大门。
“这年头,有关系就是不一样啊。一来就是我们需要奋斗好久才能转正的职位。”南书冷哼道。
“太尴尬了,我早上都不敢吱声,怎么突然来了一名新会计员。”我曲肘拍了拍酸痛的肩膀。
“早上我接水的时候,听到TINA和她说话,原来她是公司某个高层的亲戚,难怪TINA那个女魔头都对她毕恭毕敬的……”南书愤愤地吐槽道。
“距离我们实习结束还有一个月……其实我有一件事……”我正想和南书说明我一个月后回家考研的计划时,她却打断了我的话:“对了,我电动车后座坏了,接下来都载不了人了,你坐地铁下班要小心啊。”
从那天起,连续两周,我和南书之间的关系变得莫名微妙起来,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能感受到她对我有意无意的疏远,当我邀请她一起过周末时,她却总说要回老家,当我给她带早餐到公司时,她却变得“严格”起来,说自己从不在办公时吃东西,而当新的工作任务分派下来,我发现她的工作量较大时,像往常一样,我帮忙做完,但她却语气冰冷地指责我:“谁让你帮我做的?”
“你在公司待了也快两个月,怎么一点职场规则都不明白啊?”下班后,南书独自先离开,时笙冷不丁地对我冒出了这句话。
“什么意思?”我不解道。
“拜托,现在就剩一个转正机会,只能是你们两个其中一人咯,她肯定把你当竞争对手啊。”时笙说。
“怎么可能!我们之前说好一起努力的,她不是这种人,何况我……”我急赤白脸地反驳。
“你爱信不信。”时笙无奈地耸耸肩,用看“笨蛋”的眼神对我说。
我保存完明天开会要上交的报表后,往地铁站走去。
此刻已是临近夜幕,路灯亮起,光线蔓延至脚底,影子在身后一步步跟着。其实我隐约能猜到原因,就像时笙说的那样,但我不敢承认这个事实,更不舍得把这份理想主义的友谊进行现实化。
我提前在花城大道下了车,地铁开门的一瞬间,寒风扑来——其实广州的冬天还是有点冷的。
我一路走向以前和南书常去的花市,春天还未来,却有人开始卖风筝了,模样很多,有松鹤,有沙燕,还有紫蝴蝶形状的,挑挑拣拣后,我买了只水墨蓝金鱼风筝,又在隔壁要了一捧用英文报纸包装的漂亮洋雏菊,我心里欢喜得很,打算明天和南书直言我的考研计划,然后告诉她——等到我实习期结束,我们一起去天河广场放风筝吧。
但是事情的发展轨迹总是异于我想象,第二天开会前的半小时,我发现我做好的报表在公司电脑上找不到了,回收站和账号里都没有,当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瘫坐在位置上,准备接受TINA的暴风雨袭击时,我看到了南书的眼里闪过一丝惊慌。
突然地,我抓住头脑里冷静的一根弦——文件云端能够自动保存,在租房里的笔记本电脑里应该有。
我从公司二楼冲到大门口,喊了辆出租,火急火燎地回到租房内,颤抖的手指挪动鼠标,果然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找到了备份文件。
一路风驰电掣,在最后的五分钟里,我背着电脑踩进了会议室的门。TINA看着我凌乱的头发和跑散的鞋带,挥了挥手,让我放下电脑就回座位上休息。
座位对面是熟悉的南书,她看着我,冷淡地说:“你还是赶上了。”
我的怒火一下子燃起,发红了眼睛质问:“你为什么这么做!”
她莞尔道:“我很早就做出了决定,你既然猜到了,就去举报我吧,不过你没有证据,TINA姐信不信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的心像被浇了一桶凉水,语气渐渐低落:“其实我实习结束会回去考研的,不会跟你抢转正机会……”
“你是觉得我很好骗吗,之前抢着做我的工作,还故意在时笙面前买早餐给我,想证明我不守公司制度,而你却假装大方又善良?”她话语里的怀疑和讽刺,完全颠覆了我曾经的印象。
实习结束的前一周,我向TINA讲明了我实习结束后会离开的事情,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隔天就公布了转正名单,让南书失望了,也让我震惊了——居然是我留了下来。
南书知道结果后,当天下班就收拾了东西,向办公室里所有人微笑着辞行离开,却没有向我告别。
她离开的背影坚定决绝,也让我觉得愈发陌生。
我和TINA说,我明天也会离开公司,离开这座城市,给我转正了也是白白浪费名额。
TINA叹了口气:“她不适合留下,和给你转不转正没有关系。你去收拾东西吧,我们会接着招新的实习生。”
我不清楚TINA的用意,却也没有过多追问。
出了地铁口,我抱着一小箱个人物件回到租屋里。
沉默如星的夜,我的心情被晚风吹得沉甸甸,手机微信弹出南书的一条文字消息:“对不起。”
内心挣扎了很久后,我发送了一句没关系,却显示出消息旁的红色感叹号——她把我移除微信好友了。
我点了一份炸鸡啤酒的外卖,iPad播放的韩剧逐渐沦为空旷房间的背音,我把目光投向窗外的星空,难过到真不想原谅她啊。
可我依旧会怀念跟她一起吃过的水城羊肉,坐在她的电瓶车后座,看着车镜中的自己与广州的冬天擦肩飞驰,在这个于我而言陌生的大城市里,她让我找到了生活热度,像漫长夏天那样地耀眼炽热,我们曾经穿过许许多多的街巷,一起在短暂的实习生涯里真实地哭哭笑笑,没想到,最后是以这个潦草匆忙的方式彻底结束了我们之间的故事。
遗憾吗?过了很久我问自己。我想不出答案,或许当我们开始各自选择自己想要那颗星星时,我们就已经在挥手告别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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