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学报 | 庄惟敏 | 中国语境下梁思成建筑教育思想的国际范式—— “体形环境”建筑思想与清华建筑学院的发展 | 总634期

教育不仅是一种规训，更是一种认知能力的养成。而关乎环境、空间和人的行为的建筑教育更需要一种认知能力养成的范式。

专业教育决定着专业内涵的界定、专业知识体系的建立和承传，所以它的出现是一个专业形成的重要标志之一。同样，虽然建筑教育目标是专业人才的培养，但它的核心问题是如何界定建筑学科，如何配合这个界定制定相应的教育内容。从20世纪初到1940年代早期，由国人开办的中国建筑专业教育中曾经存在多种办学模式，如日本模式、德国-美国综合理工模式、法国-美国学院派模式、德国包豪斯模式等。这些“模式”反映了建筑学科在中国确立、内涵界定和相应人才培养方式的发展变化。而借鉴外国经验、顺应国际新建筑发展潮流、反映本土思考的最早和最具系统性的“中国模式”，则毫无疑问是梁思成在1949年发表的《清华大学营建学系(建筑工程系)学制及学程计划草案》。2021年是梁思成诞辰120周年，回顾《草案》的产生，总结其对清华大学建筑系和建筑学院的发展产生的影响，思考它在今天的意义，既是为了纪念这位20世纪中国杰出的建筑家，又是为了致敬所有为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的发展做出不可磨灭的贡献的教师们，更是为了与今天正在教学和科研岗位上依然兢兢业业工作的同仁们互勉。

1  中国近代建筑教育史语境下梁思成《清华大学营建学系(建筑工程系)学制及学程计划草案》的意义

《清华大学营建学系(建筑工程系)学制及学程计划草案》的制定与梁思成所受的建筑教育背景、建筑教育实践、对建筑民族性的追求、对现代建筑发展的了解，以及他亲身与西方现代建筑学者们的交流有着密切的关联。

梁思成毕业于被誉为美洲的“巴黎美术学院”的宾夕法尼亚大学美术学院建筑系，受到了严格的学院派建筑教育，所以有关“建筑是技术与艺术之结合”的观念根深蒂固。他的第一次建筑教育实践是在1928年创办东北大学建筑系。在此，他不仅是中国现代建筑教育的主要先驱者之一，而且是现代建筑学在中国最积极的宣传者之一。当时中国传统营造体系已经不能满足时代的需要，而建筑学在中国现代知识体系中尚属外来的新学科，国人多不了解，工匠更缺少专门知识，“任意垒砌，将国人美之标准完全混乱”。针对这一现状，东北大学建筑系《毕业规定》提出，其“基本目标在挽救此不幸之现象，予求学青年以一种根本教育，先使了解建筑原则，然后诲导其建筑美术上之创造，务使其在理论上及建造上对于建筑美术及科学俱可得深切训练。此外，更引起学子一种自觉性及审美观念……课程中对于中西营造方法并重，而近代新产生之结构法实为此新艺术长成之基础，故在结构方法，则以西方为主。”

1932年，梁思成又在“祝东北大学建筑系第一班毕业生”这封信中再次告诫学生们要明确建筑学和建筑师的专业及职业特点：

由此可见，在东北大学建筑系开办之初，梁思成就意在树立一种以科学和美术为基础的新的建筑职业认同。而他此时有关建筑学的学科界定是根源于西方建筑教育体系中所强调的古罗马维特鲁威的“三要素”传统。

东北大学建筑系的主要教师均毕业于宾夕法尼亚大学，所以毫不奇怪，在办学中他们也采用了母校的布扎(Beaux-Arts)教学体系，强调建筑的艺术性，并注重培养学生对古典形式美的把握。但此时中国的民族主义运动方兴未艾，梁思成的教育思想中也已经出现文化自觉，这就是教程之中的“东洋美术史”和“中国宫室史”所体现的“对于中西营造方法并重”。

1945年，历时8年之久的中国全面抗日战争已见胜利曙光。梁思成预见到战后重建对于建筑人才的紧迫需要。3月9日，他从李庄致信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建议成立建筑系。这封信反映出他对建筑学科重要性及内涵的新认识。在信中，他首先从社会功能的角度强调了建筑的重要性：

居室为人类生活中最基本需要之一，其创始与人类文化同古远，无论在任何环境之下，人类不可无居室。居室与民生息息相关，小之影响个人身心之健康，大之关系作业之效率，社会之安宁与安全。

紧接着，他又提出了自己对于建筑学研究对象的新认识：

数千年来，人类生活程度随文化之进展而逐渐提高，营造技术亦随之演变。最近十年间，欧美生活方式又臻更高度之专门化、组织化、机械化。今后之居室将成为一种居住用之机械，整个城市将成为一个有组织之working mechanism，此将来营建方面不可避免之趋向也。

这里梁思成所说的“居住用之机械”明显是受到了著名现代主义建筑师勒·柯布西耶的影响。由此可见他的建筑观正在从学院派向现代主义转变(图1)。梁思成致梅贻琦信中所表达的有关建筑学的理解还有一个重要方面值得注意，这就是城市：

抑近代生活方式所影响者非仅一个，或数个一组之建筑物而已，由万千个建筑物合组而成之近代都市已成为一个有机性之大组织。都市设计已非如昔日之为开辟街道问题或清除贫民窟问题(社会主义之苏联认为都市设计之目的在促成最高之生产量；英美学者则以为在使市民得到身心上最高之愉乐与安适)。其目的乃在求此大组织中每部分每项工作之各得其所，实为一社会经济政治问题之全盘合理部署，而都市中一切建置之合理部署，实为使近代生活可能之物体基础。

关于都市计划或城市设计的内容不见于宾夕法尼亚大学课表，也不见于东北大学教程，但1930年梁思成曾与市政学家张锐合作制定《天津特别市物质建设方案》，开始涉足城市规划。1928年，欧洲一批现代建筑运动的倡导者发起成立国际现代建筑协会(CIAM)，把建筑学范畴扩展到景观、城市以及工业设计，在世界范围内造成广泛影响。1936年，梁思成结识了美国著名城市规划学家和建筑师克拉伦斯·斯坦因(Clarence Stein，1882-1975)，受其启发，更多阅读和思考了城市规划问题。他还几乎在给梅贻琦写信的同时，阅读了沙里宁(Eliel Saarinen，1873-1950)的新著《城市：它的发展、衰败与未来》(The City: Its Growth, Its Decay, Its Future, 1943)英文版，并有感而发，撰写了《市镇的体系秩序》一文。这些经历使得梁思成可以从更高的视角思考建筑问题，并把城市规划和设计及其相关知识纳入建筑学讨论的范围。正是出于对城市问题的重视，梁思成在1948年夏天推荐当时是清华大学营建学系青年教师的吴良镛到美国匡溪艺术学院建筑与城市设计系，继续深造。

现代建筑的发展带来建筑教育的变革，也促使梁思成反思学院派教育传统，关注新的教育模式。正如他1945年给梅贻琦的信中所说(图1)：

在课程方面，生以为国内数大学现在所用教学方法(即英美曾沿用数十年之法国Ecole des Beaux-Arts式之教学法)，颇嫌陈旧，过于着重派别形式，不近实际。今后，课程宜参照德国Prof. Walter Gropius所创之Bauhaus方法，着重于实际方面，以工程地为实习场，设计与实施并重，以养成富有创造力之实用人才……为现代美国建筑教育之最前进者，良足供我借鉴。

他那时已经跳出了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古典主义训练，在承认布扎教学体系与现代教学体系之差别的同时，呼吁将西方的结构理性主义与中国传统建筑风格和建构相结合。梁思成的这一设想反映出他在建筑教育方面与时俱进的国际视野。

1946年，梁思成从四川回到北平，在清华大学创办建筑系，开始了又一次建筑教育的实践。1947年2月，他为清华建筑学办学赴美考察建筑教育及建筑学新发展，同时应耶鲁大学之邀讲授“远东艺术概论”，并参加普林斯顿大学200周年纪念活动及论坛，并受外交部指派担任联合国大厦设计建筑顾问团专门委员。这一经历使他有机会与柯布西耶、赖特、哈里森、尼迈耶等现代主义建筑大师一道工作和交流。不仅如此，同年4月，他还出席了在普林斯顿大学举办的“人类体形环境规划”(Planning Man's Physical Environment)研讨会，对建筑学科的最新发展获得了更为完整的了解(图2)。这次会议是一个关乎人类体形环境规划设计观念颇具代表性和前瞻性的论坛，议题极其广泛，包括设计的社会基础、社区-城市规划管理、民主建筑的责任、设计的视觉基础、设计的物理可能性和局限性、人类需求和科学技术、体形环境论技术之外的艺术、设计的扩展与局限、生产方式经济与人力多元统一、审美价值的来源、建筑高于实用性、自然环境的必要性、城市与郊区、规划师之间的协调、空间的意义、和谐的必要性，以及建筑教育等。这些内容大大超越了传统建筑学关心的美学和技术内涵，更多地延伸到社会、政治、伦理、心理等领域。值得注意的是，建筑教育作为单独的议题在这次会议上被特别提及。会议达成的共识可以归纳为11项：1)建筑师必须具备高度专业化知识；2)设计必须适应不断变化的社会需求；3)设计必须考虑新材料以及更高的标准化水平；4)克服陈旧的建筑条例；5)设计师需具备心理学方面的知识；6)审美价值是天生和谐的表达；7)城市和社区的设计与再造是当今面临的主要问题之一；8)城市应恢复人性尺度和社区活力；9)设计应尊重过去的历史文化；10)避免粗制滥造以及没有亮点的设计；11)在工业设计领域应该认识到机械化的意义。这些议题和共识反映了当时国际建筑界对于现代建筑的反思，其对社会、历史的重视以及对自然环境的重视，即便在今天看来都具有极强的现实意义。虽然会议共识并不系统，但它们却代表了当时西方建筑领域顶尖学者对人类体形环境问题的最新理解和观念。

受这次会议的启发，梁思成体形环境论的整体理念得以形成。他借鉴这些新思想，结合中国的需要，对建筑学进行了新的定义，这就是他采用的名词“体形环境”(physical environment)。梁思成的体形环境论定义的“建筑”，不仅指一座房屋，而是包含人类一切的体形环境，大到一座城市，小到一件工艺品都是体形环境的一部分。梁思成还提出，应关注与城市建筑紧密相关的人的活动。回国后，梁思成受时任北平市政府工务局局长谭炳训邀请在中国市政工程学会北京分会做演讲，以《建筑市镇设计的新观点》为题，强调“建筑与市镇设计最要之点，在于整个观点完全以人的生活为出发点(即大乡镇亦然)，应以改善人民生活之基本问题为出发点”。以此建筑观为核心，梁思成创造性地提出了全新的建筑学教学体系，在中国率先确立起以培养体形环境设计人才为目标的办学宗旨。

梁思成于1949年建国前夕将建筑系改名为营建学系，将学生分为建筑学与市镇计划两组，将城市设计教学首次引入中国，这可以说是我国最早的城市规划专业雏形(当时“市镇计划专门课程在钧部所颁大学课程内尚无规定”)。1951年，清华营建学系又增加了造园组和工艺美术组。梁思成在清华推行体形环境整体理念的同时，也对建筑人才之培养提出具体的要求。他在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的一封联名信中提出了改革建筑师和规划师训练体系的建议，指出，未来的建筑师和规划师在工作时应考虑到体形环境，注重社会、经济和情感因素之间的相互联系。

梁思成对建筑学研究对象的全面认识和阐释，反映了他作为一名杰出的建筑家对学科发展方向的敏锐把握。其以此形成的建筑学教育思想的核心，也在半个多世纪后国际建筑师协会(UIA)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倡议制定的《UNESCO-UIA建筑学教育宪章》中得到了印证。 

梁思成制定的《清华大学营建学系(建筑工程学系)学制及学程计划草案》(表1，图3)突出特点有三：1) 继承学院派传统，强调艺术训练——表现在他拟定的建筑画、素描、水彩、雕塑、木刻，以及绘塑史等课程之中；2) 突破学院派建筑学范域，将专业内涵向上扩展至全部建成环境——表现在在建筑系下分建筑组、市镇体形计划组、造园学系组、工业艺术组、建筑工程学系组；3) 修正包豪斯学派的技术指向，在人才知识结构上强调更为广泛的理工与人文的结合——表现在课程设置上包括文化及社会背景类、科学与工程类、表现技术类、设计理论类、综合研究类，以及政治、心理学、人口问题等选修课程。除此之外，其课程体系的设计还有中国建筑史、中国绘塑史、中国通史、社会调查等结合国情的考量，所以堪称是中国现代建筑教育史上，借鉴外国经验、顺应国际新建筑发展潮流、反映本土思考的最早的“中国模式”。

▲ 表1  清华大学工学院营建学系课程草案

中国建筑教育需要范式。梁思成对建筑教育的前瞻性以及其思想的精髓，一直作为清华建筑学教育发展的指导思想。从其创建至今，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已经形成具有建筑、城市规划、景观学及建筑技术科学4个系，另加历史、美术等研究所的综合格局。这一切都可以追溯到梁思成早在70多年前就为之拟定的学制及学程计划草案。

2  以梁思成建筑教育思想为精髓的清华建筑学办学范式

梁思成建筑教育思想奠定了清华建筑教育75年来“立足人居环境、探索中国特色、跻身世界一流”的办学思想和发展目标，也为中国当代建筑教育提供了范式。

继梁思成之后，吴良镛(1978-1980建工系，1980-1983建筑系)、李道增(1983-1988)先后任建筑系主任。1988年清华成立建筑学院，李道增(1988-1990)任首任院长，之后赵炳时(1990-1994)、胡绍学(1994-1997)、秦佑国(1997-2004)、朱文一(2004-2013)、庄惟敏(2013-2020)、张利(2020-)先后担任院长。总览75年来的教学大纲，除1966-1977年间由工宣队管理系务这段时间之外，历任系主任和院长均在以梁思成建筑教育思想为宗旨持续坚持清华建筑教育办学理念的基础上，结合各自时代发展的特征，在办学国际化、注重专业实践、职业教育培养模式和专业教育认证等方面又有了开创性的发展。他们在秉承梁思成建筑教育思想的同时，也是清华建筑教育理念的践行者。

以吴良镛、关肇邺、李道增、江亿等学者作为代表的清华建筑学群体，不仅继承了梁思成的思想，还在实践中不断对其进行充实和发展。

1980年代中期，吴良镛积淀自己40余年对建筑学的理解、思考和研究，提出了“广义建筑学”的理论。在1989年出版的《广义建筑学》中，他专设“教育论”一章讨论建筑教育。进入1990年代，吴良镛又在广义建筑学的理论基础上，于人居环境学的研究与实践中建构起人居环境科学的理论框架。他在自己起草的《北京宪章》和撰写的《世纪之交的凝视：建筑学的未来》中都对建筑教育给予充分的重视，并在其后出版的《人居环境科学导论》中又以独立的一章“人居环境科学与教育”，阐述了建筑教育思想的进一步发展。吴良镛指出：建筑学的领域从传统意义的建筑拓展到体形环境，再到人居环境，“人们对建筑学致力的领域也有了新的认识和发展，即必须从宏观、中观和微观各个不同层次，以不同的方法对待不同质的问题来看待建筑。因之，有关学科系统也随之有了新的发展。这种发展大大地冲击了建筑教育。今天西方学校教育的不同体系、制度都是在这种大趋势下的多方面探索，虽然未必一一成熟，但它说明了从广义建筑观研究建筑教育的必要性与重要性。《广义建筑学》以建筑、地景、城市规划三位一体，构成人居环境科学的大系统中的‘主导专业’(leading discipline)”，培养具有综合和创新能力的全面发展的人才，加强基础，培养自学能力，适应发展和创新需要，重视跨学科教育，重视人文与艺术的综合培养，重视具有人居环境综合观念的“专业帅才”的培养，寄望于人的培养——建筑师的道德教育。“世界的未来有赖于人的素质的提高。未来建筑事业的开拓、创造，建筑学术的发展寄望于建筑教育的发展与新一代建筑师的成长……在新的世纪里，建筑人才的培养首先要认识一己之社会责任，关心社会公益；重视思想道德教育，解决为谁服务的问题，使青年人具有高尚的精神境界，提高环境道德与伦理，这是必须重视的建筑教育的大方向。”

2008年，时任清华大学建筑学院院长秦佑国在《清华建筑教育60年》一文中指出，建筑学院在“广义建筑学”和“人居环境学”理论指导下，继承和发扬清华大学建筑系优良传统，其建筑教育思想可以概括为，建筑学即科学与艺术的结合，建筑教育即理工与人文的结合，学科构成即建筑、城市和景观三位一体，建筑教学即基本功训练与建筑理解的结合，能力培养即创造力与综合解决问题能力的结合，思维训练即形象思维与抽象思维的结合，思想教育即思想品德教育与建筑师职业道德教育的结合，培养目标即职业建筑师与专业领导(leader in the profession)的结合，办学模式即教学、科研和工程实践的三结合，办学目标即坚持清华特色与创建世界一流的结合。事实上，秦佑国《清华建筑教育60年》一文是对自1946年梁思成创办清华建筑学科以来到2006年60年间清华建筑学教育的一次小结。

中国工程院院士关肇邺本科学习原本在北京燕京大学理学院的机械专业，因一次偶然的机会聆听了梁思成题为“中国建筑的特征”的演讲而决定转学到清华建筑系。1948年他入学之时，正是梁思成体形环境论教学体系在清华建筑学教学中成型的阶段，这也对关肇邺后来的建筑教育理念及创作思想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坚持理论研究与实践并举，提出了“坚持建筑本质属性、追求建筑与环境和谐，以及关注建筑教化作用”的当代文脉主义思想和建筑创作理念。中国工程院院士李道增在1947年以高分考入清华大学电机系后转入建筑系。通过多年的教学、科研，以及担任建筑学院院长的思考，李道增形成了他的学术思想和设计理念，他长期致力于有关环境行为的研究，强调建筑的生态理念，坚持中国建筑文化传承与创新，提出“新制宜主义”的建筑理念，发展了梁思成的体形环境思想所体现的整体观及其对心理学与建筑之关系的重视。两位院士是清华建筑群体的代表，他们将自己对新时代中国建筑学的思考付诸于建筑实践，设计出的大量优秀作品成为清华建筑的代表作。

1998年，教育部颁布新专业目录，清华大学将“供热、供燃气、通风与空调工程”专业调整为“建筑环境与设备工程”专业，空调教研组更名为“建筑环境与设备研究所”。1999年，在时任院长秦佑国主持工作之下，建筑环境与设备研究所进入建筑学院，与建筑与技术研究所共同组建了建筑技术科学系。在中国工程院院士江亿的带领下，该专业和建筑学专业相结合，在生态建筑与规划、绿色建筑评估、建筑节能、城市能源结构、室内外微气候等方面的研究发展迅速、成果显著，也促进了建筑与规划学科领域的扩展。

吴良镛的人居环境科学思想、关肇邺的当代文脉主义、李道增的新制宜主义、江亿的绿色建筑可持续发展、秦佑国强调的理工与人文相结合的理念，以及一批清华建筑学人在教学、研究与实践上持续的思考与推进，都可以视为是梁思成建筑思想和建筑教育理念在当代的继承与践行。

梁思成对于工业艺术学系的设想，随着2001年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并入清华大学组建清华美术学院而实现。2003年，景观学系成立，最终实现了梁思成创办清华建筑系时的设想：成立建筑学院，下设建筑学系、市乡计划学系、造园学系、工业艺术学系、建筑工程学系。

3  当今中国建筑学面临的问题和任务，及梁思成建筑教育思想的再发展

进入21世纪，新科技革命孕育着新的重大突破，将深刻地改变经济和社会的面貌。信息科学和技术发展方兴未艾，成为经济持续增长的主导力量；生命科学和生物技术迅猛发展，将为改善和提高人类生活质量发挥关键作用；能源科学和技术重新升温，为解决世界性的能源与环境问题开辟新的途径。建筑学也在此背景下开始了学科发展的深度思考。

1999年6月23日，世纪之交，国际建协第20届世界建筑师大会在北京召开，大会一致通过了由吴良镛起草的《北京宪章》。《北京宪章》总结了百年来建筑发展的历程，并在剖析和整合20世纪的历史与现实、理论与实践、成就与问题以及各种新思路和新观点的基础上，展望了21世纪建筑学的前进方向。《北京宪章》被公认为是指导21世纪建筑发展的重要纲领性文献，标志着吴良镛的广义建筑学与人居环境学说已在世界范围内得到建筑师们的普遍认可。这是建筑学科面对新世纪挑战的思考与宣言，也可以被认为是梁思成建筑教育思想的再发展。

2008年，秦佑国在《清华建筑教育60年》一文中说到，结合建筑学科在世界范围内普遍关注的问题和中国发展的现实，建筑学科在进入21世纪时面对5个主要的问题(方向)：①全球化趋势下的地区建筑学和地域文化；②现代化过程中的城市建设和文化遗产保护；③城市化加速进程中的城乡规划和城乡建设；④环境和资源严峻态势下的可持续发展策略；⑤科学技术急速发展下的建筑和建筑技术。……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按照学校建设世界一流大学的总体目标，结合建筑学科的特点和建筑学院的状况，拟定建设具有世界先进水平的一流建筑院系的目标、标准和努力方向：①要拥有活跃在世界学术舞台前沿的学术大师；②能承担并完成一批具有或接近世界一流水准的重大科研和工程项目，发表和出版高水平的具有广泛影响的学术论文和学术著作；③能创造性地提出具有普遍指导意义的或有特色的学科与学术发展思想和建筑教育思想；④要有一支结构合理、机制健全、学术水平高、敬业精神强、思想活跃、工作积极性高、进取心强、国际交往和联系广泛的教师队伍；⑤形成发扬优良传统、保持自己特色、具有时代特征的、卓有成效的建筑教育和教学体系、体制及其课程建设；⑥能培养出高质量的学生，毕业生受到社会欢迎和好评，在各自的工作单位能成为骨干和领导，在国际上得到承认和好评，能进入世界一流大学继续学习；⑦要有浓厚的、活跃的、多样化的、包容性强的、参与面广泛的、开放的、国际化的学术氛围和交流环境；⑧能广泛地与世界一流大学的建筑院系建立密切联系、进行平等的交流；⑨具有国际先进水平的办学条件，对建筑学院尤其重要的是建筑空间和图书资料。

上述建筑学教育目标与方向的表述，是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继梁思成之后历任院长一以贯之的共识，其以梁思成建筑教育思想为内核，以吴良镛人居环境科学思想为基本纲领，构成了清华建筑学教育的基本定位与特征。

建筑学自诞生之日起，因阿尔伯蒂、帕拉迪奥、丢勒、鲁班等为代表所展现出来的全才哲匠曾经被认为是建筑学全体论的范式。尽管工业革命以后分工的精细化打破了建筑师作为“全才”的存在，但在今天国家开始第十四个五年规划，强调以人为核心的新型城镇化建设，强调国土空间开发保护格局优化，强调城市更新和生态修复，强调智慧建造与绿色可持续发展策略，强调自然与人工环境的全方位和谐，强调从建筑策划到建筑使用后评估的全过程咨询，以及在建筑实践中强调建筑师负责制等的背景下，要求建筑师做到思想与操作连贯、学理与功法融会、知识与技能共轭的“全才”，又再一次对建筑教育提出了新的要求。

我们面向建筑学的未来思考，再次领会和解读梁思成体形环境论为核心的建筑教育思想，结合当今世界多极化与多学科融合的建筑学发展背景，借以哲学范畴的“全体论”(Holism)指向当今建筑学学科发展的未来，解析和再定义组成学科整体的各部分在彼此间存在的密切的、系统的联系，强调各个学术方向并非独立于整体而存在，也不应脱离整体的参照系而被孤立地解读，强调整体大于各组成部分之和。尽管今天的“全体论”语境与75年前不同，但梁思成的建筑思想无疑可以在今天的语境下被解读为新时期建筑学与建筑教育的全体论。我们尝试以全体论来定义今天建筑学的本体和外延，通过科学-艺术、主体(软)-客体(硬)两条轴线，建构起一个坐标系。第一象限是科学与技术相关的(science-technology)，第二象限是社会与人类相关的(sociology-anthropology)，第三象限是历史与文化相关的(history-culture)，第四象限是形态与设计相关的(morphology-design)，以此搭构一个基于梁思成体形环境论为核心、以吴良镛人居环境科学为框架和纲领的包含建筑学本体与外延的全体论学科架构(图4)。正如梁思成在解释其体形环境论要旨时所表述的，“建筑在满足人们居住需求的同时，还是艺术创造，建筑活动也反映当时的社会制度和当时的政治经济制度；也反映了当时人们的生活方式。在任何阶段的任何建设中，任何一座建筑物，无论是办公楼、宿舍、车站，乃至厂房、仓库，它的文化意义与经济意义是不可能分开的。”吴良镛在清华大学讲授《人居环境科学概论》的最后一讲的讲义中也说到，“建筑学要走向科学……‘建筑’不等同于‘房子’……从广义建筑学起步：从建筑天地走向大千世界……人居环境科学的追求：有序空间与宜居环境……(建筑)要走向大科学、大人文、大艺术”，这正是梁思成建筑教育全体论思想的体现，也是清华建筑教育迈向百年的学科建构。

4  结语

2001年，经国务院批准，“梁思成建筑奖”设立。该奖项由中国建筑学会主办，是面向世界引领国际建筑方向、授予建筑师和建筑学者的最高荣誉。正如该奖介绍里所说，“梁思成先生是中国著名的建筑师、建筑历史学家、建筑教育家，是中国建筑历史研究与中国现代建筑教育体系的开拓者和奠基者……他是将西方现代建筑学与城市规划体系引入中国，并试图在当时中国的经济、文化、技术背景下创立中国建筑学体系的关键性人物，同时也是将中国建筑与艺术成就系统地介绍到西方世界的中国学者。他致力于推动中国与国际建筑界的学术交流，梁思成作为中国政府派遣的代表，参与了联合国大厦等重要国际合作设计项目。梁思成的著作与研究成果在20世纪中叶以后，成为西方认识中国建筑与艺术的重要桥梁”。从2016年起国际建协接受梁思成奖作为国际建协的一个奖项。这也进一步证明，国际建协这一世界最大的国际建筑师学术团体对梁思成的教育理念和建筑思想的高度认可。

梁思成的历史贡献，除了为中国引入建筑学的国际理念从而在中国大学中创建具有中国特色的建筑学专业外，同样重要的还有其在中国本土的建筑实践，力主保护和传承中国古代建筑格局、模式与建构机理，为当今中国的建筑实践奠定了理论基础；同时通过在中国的建筑学教育实践，将其理念和思想传播到西方。梁思成博大的思想情怀和教育理念不仅为当年的中国建筑开创了一个新纪元，也使中国建筑学的发展在世界范围内寻到了一个锚点。当今中国的建筑教育在保持中国特色的同时有了更高的国际认同，以梁思成建筑教育思想为基础的建筑学教学体系，已经形成了具有国际影响力的中国建筑教育范式，并继续指引着中国建筑教育迈向未来。中国建筑教育在国际QS排名中的表现也证明了这一点。 

教育家蔡元培先生说过：“教育者，非为已往，非为现在，而专为将来”。同样，今天我们重温梁思成的“体形环境”建筑思想和他制定的《清华大学营建学系(建筑工程学系)学制及学程计划草案》，并不仅是为了纪念这位20世纪中国伟大的建筑学家，也不仅是为了致敬所有为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的发展做出贡献的前辈教师，更是为了激励尚在教学和科研岗位上的所有同仁不断进取，共创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