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衣服的三六九等

非常不幸，衣服和人一样，自诞生之初就分好了三六九等，更加不幸的是，甚至连旧衣服也遵循这个规律。孙中山先生开宗明义衣食住行，衣字当先，放着新衣服不穿，为什么偏偏去淘一遭旧货。穷苦人家一衣传代，缝缝补补穿九载，贾家老太太赠宝黛钗旧衣袍以表疼爱，如今大部分旧衣服搓堆装袋乘坐轮船从日本到达中国口岸，小部分vintage、antique被清洗、修复进入苏富比，以5千欧元的均价等待有识之士掏钱。两端中间的普通二手时装则在the realreal，Vestiaire Collective和闲鱼间游来游去。

买时装的人从不会把“二手货”和“vintage”混为一谈，vintage一词从葡萄酒术语中来，引申到时装领域里变成了刻在每一位藏家心中的箴言。以20年为界，一条裙子在秒针走过20年这个界限后便从一条被穿过一两次的奢侈品变成了更具历史意义和收藏价值的vintage，如果撑得更久一些，百年后成为antique，正式得以进入博物馆和拍卖行，在世界巡回展示，或被明星和时装发烧友高价收入囊中。那些越过龙门之前的衣服，也有相应的买家，没错，即使是二手物品也有荣誉阶梯要爬。

 Vintage Chanel

时尚中一切事物都关于美，而美关于权力，砸下重金购买新鲜秀款是权力体现，消费要求眼光、知识和大量时间投入的vintage也是权力。掌权的人不买寻常旧货，那些金字塔顶端的archive collector多是些精致狂热的恋物癖，他们耗费大把的时间和金钱只为将一件画册一角或电影一瞥的衣服搬回家去，vintage对他们来说不再是质料而是记忆、故事甚至是未曾谋面的旧友。章小蕙23岁收藏Chanel，和姐妹high tea时用Chanel情报就蛋糕，边翻画册边讨论Didier Ludot的新货，开心吃整整一下午。

Tina Chow

她也曾贴心教导大家如何挑选vintage Chanel，执细之处是卷标上的出产年份，如「97p」便解作一九九七年春季系列，「p」即法文「printemps」意思是春季。又例如「99a」便解作一九九九年秋冬系列，「a」为法文「automne」秋天的意思。不过玲珑时髦如章小姐也要通过周天娜才在80年代得以认识Manolo Blahnik的大名，Tina chow是仅靠半岛酒店的一个照面就让向来对女人厌尖的亦舒拍胸口的霸道美人，收藏了100多件Madeleine Vionnet 斜裁礼服和Mariano Fortuny的褶裥礼服，她曾把一条宝石粉色的Mariano Fortuny的礼服拆开、观察、修复、混搭，过程虔诚，带着些神经和纯粹的激情。王菲和张曼玉买Romeo Gigli和Martine Sitbon，作为收藏者，她们有品位有热情，但总感觉因身份地位之便，限量版、高价货勾勾手指便有了，好像西天搬到了大唐隔壁，经书取得太过容易。

也有勤能补穷的时装精，他们精通时尚知识，把品牌每一季的look倒背如流，翻山倒海只为收集被自己错过的时装时刻。David Casavant是个中成功典型，他13岁痴迷浏览style.com，长大些在eBay和二手市场买货，在一堆破烂儿里找90年代的Helmut Lang和Raf Simons，通过eBay，他和全球vintage卖家建立联系，从求购变为收购，积累之后终成大业，并且只借不卖， Kanye West、Rihanna、Paul McCartney想穿都只能找他借拍。

David Casavant

随着社交网络造出了第二个世界，年轻的藏家在TikTok上展示自己购买的vintage藏品，#ArchiveFashion标签下Z世代年轻人收集超级明星的专辑同款或90年代的John Galliano、Vivienne Westwood和Comme des Garcons。27岁的Ari Avi作为纽约的时尚买手，在TikTok上经营着自己的账号，在视频里讲述自己买得这些archive的故事，可即便如此，她依然会感到迷茫，不明白收藏家和购物狂之间的边界到底在哪里？

Vivienne Westwood 1993秋冬系列

由明星带起的热潮使vintage生意欣欣向荣，风格各异的古着店在全国各地冒出来，有的模仿日本的精品店风格，店内多放些现代艺术品，货物摆得分散，极力抹掉旧痕。有的像欧洲旧货市场，货架永远满满当当，售卖故事和趣味淘货的过程。在媒体口中vintage有千般好，既彰显时尚品味又能落得热爱环境的美名，但小红书上上千条“几百元也能买LV”的耸动标题略显赤裸地道出了一个我们心照不宣的原因——便宜。对爱时尚的人来说，钱是门槛不是牢榄，普通人看着五位数的华服，摇摇头就走到朴素衣服的大路上去，但时装人总能想办法爬过这道坎，新的买不成，就买旧，唯痴迷不可阻。

当奢侈品通行的价值来自更优质的工艺与更高昂的价格，那么当我用一个不太贵的二手价格占有这一切，是否战胜了奢侈，而或是反之跌入了更加无可救药的时尚陷阱之中？

喜欢便宜有什么不对？奢侈品因为穿过了，不再是崭新懵懂，未经开化的版本，所以折了价，那买下二手奢侈品到底买下了故事，品味还是欲望？那位在北京不花一分钱体面生活了21天的女孩邹雅琦，在接受采访时提到自己不在双十一的时候购物，因为双十一远远不够便宜，她喜欢闲鱼、拼多多和慈善商店，花3000元买到SKP里标价十万的皮草，她称这种感觉为驾驭奢侈。而这种驾驭当然全部建立在接受奢侈品概念，认同奢侈品规则的前提下。当奢侈品通行的价值来自更优质的工艺与更高昂的价格，那么当我用一个不太贵的二手价格占有这一切，是否战胜了奢侈，而或是反之跌入了更加无可救药的时尚陷阱之中？而二手奢侈品到底是知识、品味与眼光的结晶，还是被“高新奢”一戳就痛的浮泡？当然，这些问题可能都是迷途者的庸人自扰，普通人买二手时也没有那么百转千回的纠缠心思，就是爱物，想得到，买得起，便买了。

Didier Ludot vintage 商店

还有一部分人买旧货一样的新货，为扎一种型格。亦舒曾放出话来称最讨厌像暴发户的暴发户和像新衣服的新衣服。意在告警人们才可露但金要藏，放肆的穿金戴银有折品味和文化人的面子，所以她得一件麂皮外套，也要刻意地将手肘部位磨脏一些才穿出门去。她之所以如此大抵因为殖民时期英式上流理念过于深入人心，加之本人在英国念了几年书，自然而然开始信奉英国老钱的一套规矩，固特异的牛津鞋方便换底，粗花呢外套和米色的羊绒毛衣肘关缝上防磨的麂皮，讲究的是一个“惜物”的美德。可说到底我们又不是英国人，爱惜东西的好处当然可学，但惺惺作态的新衣做旧，就好像送漂亮姑娘去学堂得先划花了脸一样实属多余。

Ralph Lauren RRL

当所有人都信奉You are what you wear的时候，他总出面在“wear”这部分更进一步，让“me”在扮演自己渴望之人时更容易一分。

时尚最终出面拯救了这些喜欢新衫旧貌的人，retro、heritage成为一股不弱的风潮，Ralph Lauren的RRL线充斥着簇新的“旧皮衣”，带着水洗和精心制造出的磨损痕迹，包着的油蜡尽力复刻饱经岁月的洗礼痕迹，即便刚刚上架，却已然一副登过山猎过狐的样貌。即使如今已经没人把皮鞋穿到掉底儿，但固特异工艺那圈余处鞋面的缝边保留了下来，成为同好间的暗语和懂行人的证明。时尚总娇惯我们，给我们行方便。当所有人都信奉You are what you wear的时候，他总出面在“wear”这部分更进一步，让“me”在扮演自己渴望之人时更容易一分，可是演总有个头，是扎在戏里不疯魔不成活还是回首四顾心茫然就是见仁见智的事情。

Didier Ludot vintage 商店

最后是那些最有原则的人，坚信衣不如新，永远冷酷向前看，经典故事和低廉价格都不能让他们走回头路，买件陌生人的旧衣服就像在身体里移植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器官一样令人不适。他们满怀热情never stuck on the past，把所有怀古的精力都用来拥今，带着些掌控欲，不希望自己的东西被人染指，要一刀一笔亲自把故事从头写起。当然如果非要购买，他们勉强可以接受那些被买回家就遗忘在角落，想起来转卖时发现吊牌都还没拆的衣服转到自己手里。只要吊牌不在，卖家如何保证都不做数，吊牌就是他们的底线，是这件衣服与上一任主人发乎情止乎礼的唯一证据。

只是买件旧衣服，何故要东拉西扯长篇大论。大概因为时尚世界里的人都是内心戏过多的玲珑肚肠。你走上街去夸路人衣服好靓，至多得到一句礼貌的谢谢做回应，可如果在时尚活动中夸身旁人穿的衣服，那衣服主人一定会把它是old Celine、Martin Margiela或者Helmet Lang，秀款，联名还是限量一一掰扯清楚。有点麻烦，也很俗气，却也总带着迷人。Archive也好闲鱼货也罢，不过都代表着爱衣之人蒸腾的欲望。时尚无涯衣做舟，舟的新旧又有多重要呢？

撰文：Yvette Lee

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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