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诗,仿佛为羊而作
文 | 鲍尔吉·原野
纯洁的羊
“泉水捧着鹿的嘴唇……”这句诗令人动心。在胡四台,雨后或黄昏的时候,我看到了几十或上百个清盈盈的水泡子小心捧着羊的嘴。
羊从远方归来,它们像孩子一样,累了,进家先找水喝。沙黄色干涸的马车道划开草场,贴满牛粪的篱笆边上,狗不停地摇尾巴;这就是胡四台村,卷毛的绵羊站在水泡子前,低头饮水,天上的云彩以为它们在照镜子,我看到羊的嘴唇在水里轻轻搅动。即使饮水,羊仍小心。它粉色的嘴巴一生都在寻觅干净的鲜草。
羊从远方归来
然而见到羊,无端地,心里会生添怜意。当羊孤零零地站立一厢时,像带着哀伤,它仿佛知道自己的宿命。在动物里,羊是温驯的物种之一,似乎想以自己的谨小慎微赎罪,期望某一天执刀的人走过来时会手软。
同样是即将赴死的生灵,猪的思绪完全被忙碌、肮脏与昏昏噩噩的日子缠住了,这一切它享受不尽,因而无暇计较未来。牛勇猛,也有几分天真。它知道早晚会死掉,但不见得被屠杀。
当太阳升起,绿树和远山的轮廓渐渐清晰的时候,空气中的草香让牛晕眩,完全不相信自己会被杀掉这件事。吃草吧,连同清凉的露珠。
动物学家统计:牛的寿命为25年,羊15年,猪20年,鸡20年,鹰100年。这种统计如同在理论上人寿可达150年一样,永无兑现。本来牛羊可以活到寿限,它们并非像人那样七情六欲破坏了健康。
在人看来,牛羊仅仅作为人类的蛋白质资源而存在着。屠夫也从不计算它们是否到了寿限——像人类离退休那样有准确的档案依据。时至某日,它们整齐受戮,最后“上桌”。
如果牲畜也经常进城,看到橱窗或商店里的汉堡、香肠和牛排之后,会整夜地睡不好觉。甚至自杀,像上千只的鲸鱼自杀一样。
另一些思路较宽的动物可以这样安慰自己:那些悬于铁钩上带肋的红肉,在馅饼里和葱蒜杂掺一处的碎肉,皆为人肉。因为人是这样的多,又如此不通情理,他们自相食。这样想着,睡了,后来有鼾。
“众生”是释迦牟尼常常使用的一个词。在一段时间内,我以为指的是人或动物昆虫。一次,如此念头被某位大德劈头问住:你怎么知道“众生”仅为鸟兽虫鱼与人类?你在哪里看到佛这样说法?
我不解,“众生”到底是什么呢?佛经里有一段话,“众生皆有佛性,只是尔等顽固不化。”所谓“不化”即不觉悟,因而难脱苦海。
后来获知,“众生”还包括草木稼蔬,包括你无法用肉眼看见的小生灵。譬如弘一法师上座时把垫子抖一抖,免得坐在看不见的小虫身上。
可知,墙角的草每一株都挺拔翠绿,青蛙鼓腹而鸣,小腻虫背剪淡绿的双翅,满心欢喜地向树枝高处攀登,这是因为“众生皆有佛性”。
即知,“佛性”是一种共生的权利,而“不化”乃是不懂得与众生平等。若以平等的眼光互观,庶几近于佛门的慈悲。
乡村的道上,羊整齐站在一边,给汽车马车让路。吃草时,它偶尔抬起头“咩”地一声,其音悲戚。如果仔细观察羊瘦削的脸,无神的眼睛,大约要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些牲灵“命不好”。时常是微笑着的丰子恺先生曾愤怒指斥将众羊引人屠宰厂的头羊是“羊奸”。虽然在利刃下,“羊奸”也未免刑。
黄永玉说“羊,一生谨慎,是怕弄破别人的大衣”。当此物成为“别人的大衣”时,羊早已经过血刃封喉的大限了。但在有生之年,仍然小心翼翼,包括走在血水满地的屠宰厂的车间里。
既然早晚会变成“别人的大衣”,羊们何不痛快一番,如花果山的众猴,上蹿下跳,惊天动地,甚至穿着“别人的大衣”跳进泥坑里滚上一滚。然而不能,羊就是羊,除非给它“克隆”一些猛兽的基因。
夏加尔是我深爱的俄裔画家。在他笔下,山羊是新娘,山羊穿着儿童的裤子出席音乐会。在《我和我的村庄》中,农夫荷锄而归,童话式的屋舍隐于夜色,鲜花和教堂以及挤奶的乡村姑娘被点缀在父亲和山羊的相互凝视中。山羊眼睛黑而亮,微张的嘴唇似乎在小声唱歌。
夏加尔《我和我的村庄》
夏加尔常常画到羊,它像马友友一样拉大提琴,或者在脊背铺上鲜花的褥子,把梦中的姑娘驮到河边。
旅居法国圣保罗德旺斯的马克·夏加尔在一幅画中,画了挤奶的女人和乡村之后,仍然难释乡愁,又画了一只温柔的手抚摸画面,这手竟长了七个指头,摸不够。
在火光冲天、到处是死亡和哭泣的《战争》中,一只巨大的白羊象征和平。在《孤独》里,与一个痛苦的人相对着的,是一位天使和微笑的山羊。
夏加尔《孤独》
夏加尔画出了羊的纯洁,像鸟、蜜蜂一样,羊是生活在我们这个俗世的天使之一,尽管它常常是悲哀的。
在汉字源流里,羊与“美”相关,又与“吉”有关,如汉瓦当之“大吉羊”。从夏加尔27岁离开彼得堡之后七十年的时光里,在这位天真的、从未放弃理想的犹太老人的心中,羊成了俄罗斯故乡的象征。
在大人物中,正如有人相貌似鹰。如叶利钦;像豹,如萨达姆。也有人像山羊,如安南,如受到中国人民包括儿童尊敬的越南老伯胡志明。宁静如羊的人,同样以钢铁的意志,带领人们走向胜利与和平。
城里很少见到羊。我见过的一次是在太原街北面的一家餐馆前。几只羊被人从卡车上卸下来,其中一只,碎步走到健壮的厨工面前,前腿一弯跪了下来。
羊给人下跪,这是我亲眼见到的一幕。另两只羊也随之跪下。厨工飞脚踢在羊助上,骂了一句。羊哀哀叫唤,声音拖得很长,极其凄怆。有人捉住羊后腿。拖进屋里,门楣上的彩匾写着“天天活羊”。
后来,我看到“天天活羊”,或“现杀活狗”这样的招牌就想起给人下跪的羊,它低着头,哀告。到街里办什么事的时候,我尽量不走那条道,即使有人用“你难道没吃过羊肉吗?”这样的训词来讥刺我。
此时,我欣慰于胡四台满山遍野的羊,自由嚼着青草和小花,泉水捧起它们粉红的嘴唇。
诗写得多好,诗中还说“青草抱住了山岗”,“在背风处,我靠回忆朋友的脸来取暖”。
还有一首诗写道,“我一回头,身后的草全开花了,一大片。好像谁说了一个笑话,把一滩草惹笑了。”
这些诗,仿佛是为羊而作的。
小羊羔与镜子
在伊胡塔草原那边,今年也发了水。水退了,仍在地面盈留寸余。远望过去,草原如藏着一千面小镜子,躲躲闪闪地发亮,绿草尖就从镜子里伸出头来。
马呢,三两成群地散布其间。马真是艺术家,白马红马或铁青马仿佛知道自己的颜色,穿插组合;又通点缀的道理,衬着绿草蓝天,构图饱满而和谐。
这里也有湖泊,即“淖尔”。 黑天鹅曲颈而游,突然加速,伸长脖子起飞,翅膀扑拉扑拉,很费力,水迹涟涟的脚蹼将离湖面。我想,飞啥?这么麻烦,慢慢游不是挺好吗?
湖里鱼多,牧民的孩子挽着裤脚,用破筐头一捞就上来几条。他们没有网和鱼竿。我姐笑话他们,说这方法多笨。我暗喜,感谢老天爷仍然让蒙古人这么笨,用筐和脸盆捞鱼。我非鱼,亦知鱼之乐。
这些是我女儿鲍尔金娜从老家回来告诉我的。
在我大伯家,有一只刚出生七天的小羊羔。它走路尚不利索,偏喜欢跳高。走着走着,“崩”地来个空中动作,前腿跪着,歪头,然后摔倒了。
一只刚出生七天的小羊羔
小羊羔身上洁白干净,嘴巴粉红,眼神天真温驯。有趣的事在于,它每天追随鲍尔金娜身后。她坐在矮墙上,它则站在旁边。她往远处看,它也往远处看。鲍尔金娜珍怜它,又觉得它很可笑。
小羊羔每天下午四点钟停止玩耍,站在矮墙上“咩咩”地叫。它的母亲随羊群从很远的草地上就要牧归了。天越晚,小羊羔叫得越急切。
这时,火烧云在西天逶迤奔走,草地上的镜子金光陆离。地平线终于出现白茫茫的蠕动的羊群,它们一只挨一只低着头努力往家里走。那个高高的骑在马上的剪影,是吾堂兄朝格巴特尔。
羊群快到家的时候,母羊从九十九只羊的群中窜出,小羊羔几乎同时向母羊跑去。
我女儿孤独地站在当院,观看母亲和小羊羔拼命往一起跑的情景。
母子见面的情景,那种高兴的样子,使人感动。可惜它们不会拥抱,不然会紧紧抱在一起。拥抱真是天赋人权。紧紧抱在一起,是结为一体的渴望。动物中,猩猩勉强会一点拥抱术,但那种虚假,实在不堪。
小羊羔长出像葡萄似的两只小角。那天,它在组合柜的落地镜里看到自己,以为敌人,后退几步,冲上去抵镜子。大镜子哗啦碎了,小羊羔吓得没影儿了。
这组合柜是吾侄保命(保命乃人名——作者注)为秋天结婚准备的。保命对此似不经意,他家很穷,拼命劳作仅糊口而已。但镜子乃小羊羔无知抵碎的,他们都不言语。
我嫂子灯笼(灯笼也是人名,朝格巴特尔的老婆)对小羊羔和鲍尔金娜的默契,夸张其事地表示惊讶。
在牧区,这种惊讶往往暗含着某种佛教的因缘的揣度。譬如说,小羊羔和鲍尔金娜前生曾是姐妹或战友。
羊比人更爱家
羊群从山坡下来,一只挨一只往家走。看到匆忙的羊群,我觉着羊比人更爱家。
羊的家有什么?它们家连墙都没有,只有木栏,所有者一地羊粪。黑枣似的羊粪是它们的地毯。一个牧民说,把烟叶吊在羊圈上方,熏出来的烟叶味道非常好。人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又骚又硬的羊粪都可化为美味。
羊群低头往家跑,像逃离身后苍茫的暮色。没有雨的夏季,傍晚每每升浮火烧云,草地由金变黑,水泡子反射夺目的亮光。火烧云把天际烧得干干净净,如橙色的大湖,山峰只留下剪影,最后被夜色融化。
羊会想家吗?它们在山后的牧场呆了一天就想家了?羊群想念牧人孤零零的土房,洋井边上伸出一排饮羊的铁皮槽子。掌灯之后,牧人的房子像一个灯笼,灯笼里有一家人的脑瓜晃来晃去如驴皮影。燕子迟迟不愿归巢,在空气中滑翔着展览自己的白肚皮。
羊会想家吗?
羊圈在房子边上,羊一只接一只入栏,占一个最小的地方。羊的脊背起伏,如羊毛的波浪。波浪裹着羊的小窄脸和尖耳朵。
看到羊群,我才感觉回到牧区。人们称之为草原的地方,我们叫牧区,它是蒙古人生活的地方。这里的马、牛、羊和骆驼是人的生活资料。至于草是碧绿还是翠绿都不打紧,早晚都会被牛羊吃掉。吃不掉的草在秋天枯干,化为大地的肥料。
我相信羊群时时都在想家,想房子、洋井、门前的马和梁上的燕子。牧区的燕子在牧民屋里做巢,每一次归巢都是炫技表演。如果是我,以这么快的速度飞进屋,非在墙上撞晕不可。
燕子爱闻奶茶味,爱闻新鲜的奶豆腐味。燕子在杨木檩子的巢里伸出小脑瓜看女主人切菜、做饭,看狗坐地上仰望它的主人。燕子看一会儿嗖地飞出去,再看天空上车轮似的云朵滚到了什么地方。
羊和燕子一样爱这个家,它们飞不到梁上,只好跑步进圈。羊一生都在小步奔跑,它的“咩——”是叹息自己跑得太慢。羊站立时如沉思,孤零零的头从一堆羊毛里钻出来。它漂亮的弯角如耳环挂在头的两侧。羊在想什么?它眼睑微合,像下一分钟就会睡去,做羊的梦。
早上,羊踩着露水去远处的草场吃草。早上的云朵还藏在山后,山后似乎有大鼓风机给云吹气,云膨胀的越来越大,一些的云被吹成灰色。它们的体积足够大了,开始泅渡天空。
中午时分,云彩一朵一朵地悬在牧人的屋顶上,大小薄厚都合适。羊上了山坡就吃草,一直吃到天黑。羊觉得不抓紧吃,眼前的草可能会逃走。远看,羊群如挂在山坡上晾晒的白毯子。过一会儿看,毯子又换了地方。
晚上,毯子往家里移动。草原的灌木刮住一些羊毛绺,在夕阳里飞。
羊群才是牧人真实的家,牧人的财富全出在羊身上。牧羊人身穿破大衣(草原的早上很冷),天天和羊在一起。我姐夫满特嘎给村里四户人家放200多只羊,每天走50多公里。
他不只一次跟我说,希望世上有一双铁鞋——他穿碎许多双鞋,他心疼这些鞋。当城里人为减肥而苦恼时,我低头看这些胖子们的鞋。鞋这么好,肥怎么能减呢?
假如牧羊人的儿子、孙子、曾孙子以后都是牧羊人,许多代之后,他们将失去语言功能。他们的嘴与喉咙只在吃饭喝水,不再说话。
满特嘎好多年不说话了,跟羊群在一起,看河流和风中的草地,无人对话。他回到家对我姐阿拉它笑一笑,他不打算说话了。
满特嘎笨拙地对我说,他发现说话没有用。“真的,”他说,“一点用处都没有。”
60多岁的满特嘎表情集合了大自然的宁静。他和身边的羊群一直在走动,或山岗,或凹地,羊的咩声此起彼伏。满特嘎微笑着,像能听懂羊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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