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开幕论坛回顾｜茅明睿：用 “空间侦探”的方式破除对老年人的成见

2021年9月1日-9月7日，第三届星空艺术节以主题“民胞物与”在北京启幕，开幕式论坛聚焦“一个更有想象力的老龄社会“，邀请各界学者、艺术家、行动者们以开阔的思路、融合的想象共同探讨这个前所未有的“老龄社会”。

茅明睿

茅明睿完整演讲视频

今天来到星空艺术节，我想讲一讲我们所从事的城市科学当中到底有哪些方法可以帮助我们去认知老龄化，促进老龄人群和其他人群的融合，所以就讲这样一个老龄人群的感知与包容的话题。

我们讲感知老年人群，好像不需要做什么研究，因为我们身边有越来越多的老年人，每天都可以看到。但是我想说的是怎么系统性的建构起一种认知，怎么破除我们对于老年人群或者他们行为的成见。我们尝试着做了一些事情。当然，我们用的方法并不仅仅是针对老年人群，而是一整套观察社会的方法，尤其是不用大数据的情况下，用线下的一些手段，我们把它叫做空间侦探。我总觉得坐在办公室里面拿着一些二手的资料或者拿着一些大数据成果很难真正理解一个群体，尤其是老年人在互联网上利用大数据手段可感知性比较差，所以我们更希望到社区当中去观察我们的对象，我们把这种观察的方法叫做沉浸式的社区调研。

在社区调研中，我们会潜入到他们身边，像一只猫一样偷偷地观察他们，并做一些记录。我们在北京选择了很多老城区做观察，比如大栅栏，我们在延寿街待了好多小时，记录人的行为，从而了解不同人群的特征。在这个画面上我们可以看到不同人群跟这个社区、尤其是跟社区的主街延寿街的关系。如果是小朋友，会呈现出非常多的短距离随机行为，如果是一般的社区居民，则有非常清晰的目的地到访和穿行路径。游客的话常在杨梅竹斜街行走，另一条是坐三轮游览胡同的游客。那么老人呢，他们在这个社区有很多往返的、小段的折返行为，他没有特别多的目的地，只是在遛弯散步，也没有穿行意图。

用同样的方法，我们去观察我以前办公的地方，能看到老年群体的行为轨迹与空间的互动关系。在所有的观察手段当中，我们做的最好玩的是居民生活日志，这个实验的数据来自于北京回龙观的社区。2018年我们征集了几十位居民志愿者，让他们用我们开发的一个小程序进行活动汇报。从早上7点钟到晚上睡觉，他们每隔一小时都需要在小程序上打卡、上传位置，告诉我他在干什么，并拍一张照片证明。这样我们连续收集了很多位居民在一到两周时间里，每个小时的行为日志，通过这种行为日志我们就可以看到不同的年龄群体在不同的时间段和在不同类型的活动当中的差别。绝大部分人最多的时间花在了生活琐事上，其次在生活娱乐上。如果把目光放到老人群体，60岁以上的人群是所有年龄段中，把时间花费在休闲娱乐上的比例最高的，当然他们还有一个独占鳌头，就是康体锻炼。过去我们认为年轻人才会锻炼，但是老年人锻炼的时间比例比其他年龄群体更高。

除此之外，我们还用了其它数据的可视化手段来看不同年龄群体的行为差别。比如20岁到68岁群体的吃饭习惯，年轻人的早饭开始得很早，晚饭可以吃到很晚，晚上有时候会宵夜。30岁是休闲娱乐的一个分界线，30岁以前的人休闲娱乐活动开始得很晚结束得也很晚，尤其是20岁的时候，可以活动到半夜，但是等他们到45岁的时候生活突然就规律起来了，到晚上11点以前娱乐活动必然结束。当然也能看到悲催的中年人，中年人这个群体的休闲娱乐活动是空心化的，年轻人玩、老年人玩，他们不玩。

在交通出行方面也有显著的差异。我们这个年龄段叫奔波的中年人，退休以后的老年人也会在一些样本中呈现出他们经常有出行行为。生活琐事的话，20岁出头的年轻人是没有琐事的，他们无忧无虑的生活，而从30岁开始一直到50岁，就达到一天时间分配琐事的高峰时间，到了60多岁琐事占比又开始下降。然后还有工作和学习，正如前面陆蓉之老师介绍的，老人是有用的，70岁也有还在学习的，我们也认同，但是在我们的数据中看到的是，这样的老年人比例相对还是低。有一些群体有非常密集的学习时间，同样看到一个反差数据是锻炼，锻炼的时间在老年人群中密集地集中在晚上和早上的时间段，年轻人锻炼的比例是比较低的，他们形成行为的互补。

青壮年（红）与中老年（绿） 工作学习的对比

青壮年（红）与中老年（绿） 康体锻炼的对比

除了年龄的差异以外我们还能够看到性别的差异，这个就更有意思了。我们各自随便挑选了三个样本，三个大妈和三个大爷，其中我们看到了典型的性别差异：康体锻炼方面，大爷全天都在锻炼，大妈基本上晚上锻炼；大爷相对而言更加没有琐事，大妈从早到晚都在干各种琐事，除了个别比较悲催的大爷；大爷全天都在休闲娱乐，大妈要忙到晚上18点以后才有休闲娱乐；大爷不学习，大妈学习；交通出行，大妈出行少，大爷到处跑；吃饭的话大妈不规律，大爷特规律，但是有个大爷只吃早饭。我们会看到很多饶有趣味的生活差异，这在我们做社区营造的工作坊中也有体现，通常我们很难找到大爷参加，总是大妈参加。

大妈与大爷的一周 红色代表大妈 绿色代表大爷

关于他们的出行。大妈的出行半径是这个小圈，基本上去到社区周围的范围，最多到北三环。大爷不一样，往西去西山颐和园都不算远的，往南去牛街、陶然亭、大观园，大爷满世界跑，大妈就在家门口。我们所做的小数据生活日志真的能看到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如果用大数据研究，现在有很多人用视频，比如社区里有很多摄像头，那么适老化的场景是什么呢？发现一个老年人倒在了地上一分钟用视频信号报警？我们也看到有人用老年卡分析老年人的消费行为，这是一个好场景，但是我们不能排除是他的子女在用他的卡。还有人用水电表的数据看哪个独居老人家里多少天没转了会发现家里是不是有问题，这可能是有效场景。

大妈出行半径

大爷出行半径

还有些数据很好玩，就是热线电话。1970年以前的小区，一直到2005年，属于老旧小区，这些小区一般来说老龄化程度更高一些，和新建的商品房小区的诉求不一样。我们前年研究老旧小区热线电话数据发现，越老的小区尤其1970年以前的小区会关注水电安全、新冠疫情、拆迁这些话题，新的小区会关注施工扰民、物业配套。1990年到2000年小区产生的很大争议是拆迁问题和房屋修缮问题。老龄化最高的小区会有一些独特的诉求，比如大气污染、施工管理、历史遗留问题、房屋的权属问题，尤其到老了他会有遗产类似的问题。

小区老龄化程度高低与不同的诉求

我们还看到一些其他的热线，比如老旧小区打电话比较多的会有120、999的呼叫，会有很多自来水报修的呼叫，这些都是在其他小区中不那么常见的。还有一个是违法养犬，很多老旧小区会经常打电话投诉违法养犬问题。我们对比了打110年龄段的人和打12345年龄段的人的变化，40岁为一个分界。40多岁以前的人喜欢报警，40岁以后的人喜欢打12345。我们有这么一个大胆结论，如果你不关心12345投诉的生活琐事，没关系，未来你会的，人这辈子是慢慢从关心国家大事到计较家常里短的过程，这是数据看到的。

不同年龄段拨打投诉电话类型占比

这就是我们做的一些人群认知，认知完了还要干点事，所以我们还做一些空间的感知，尤其是城市无障碍的空间感知。在北京我们拿到了非常多的关于城市无障碍建设的标准规范，包括冬奥会的无障碍建设、规划和住建部门发布的无障碍建设规划，但是我们拿到的规范册子是不是就能够解决城市的无障碍问题呢？其实很难，为什么？第一，它说了各种类型的空间，比如菜市场应该怎么样，居住小区应该怎么样，城市道路应该怎么样，交通设施和电梯应该怎么样，信息无障碍应该什么要求，但是这些对象在哪儿？假设我们今天要到美术馆这个街区感受它的无障碍，首先得有一个清晰的空间台账知道在美术馆的街区分别都有多少设施，它们都分布在哪儿，我们才能知道我们要对它干什么。第二，不同调查对象有不同的调查内容，我拿着一本标准规范来到这个的剧场，还得查剧场的要求是什么，再找到剧场哪里合规哪里不合规，这就极大阻碍了设计师和空间更新人群参与到这个事情当中去。所以我们在想这实际上是一个数字化治理的需求，我们有没有可能通过数字化的方式去做，于是我们就做了一个数字化调查的小程序。现在有很多互联网地图可以帮助我们在对一个街区一个社区进行无障碍改造之前，就知道这个社区当中有多少个银行、多少个餐馆、多少个学校、多少个超市便利店，所以我们可以在小程序中直接把现在所在街区所有的设施列表给你，比如一个菜市场，它有没有无障碍电梯，有的话就会把无障碍电梯要求的规范给你，这样的数字化小工具对于开展社区的无障碍调查能极大节约成本。

我们把这个小工具用在了在新街口的调查中。这是我们构造的空间普查对象的空间数据和列表，这里边每一类设施都是我们调研的时候要去的地方，每个设施背后都有一个属性表，我们就拿这个属性表对它进行调研，形成了这样一个数据库的普查结果。设施有没有出入扩道？如果有扩道的话扩度是否小于1：20，它的宽度是否大于1.5米？我们通过这样一个调查快速建立起无障碍的评价结果，有了评价结果之后我们就可以把它变成无障碍的评价地图，根据无障碍规范要求，辖区哪儿有什么问题就一目了然。在这之后我们可以自动化地导出两种表。一个是评价表， C代表完全没有这个设施，B代表这个设施不达规范，可以一键导出分类结果，可以快速给每个设施提出完整的改造建议，基于这个我们指导了新街口无障碍提升的工作。

这是我们在新街口改造中改造掉的有问题的无障碍设施，当然我们发现的问题远远多于我们改造掉的问题，大部分设施街道并没有权利动它。我们试图通过数字化的小工具快速推进我们的城市无障碍改造，这是我们勉强拿得出手的一个小工作。除了新街口我们还正在推进双井街道的改造。

最后想讲如何促进老龄社会的融合和包容问题。首先举讲几个小例子。我之前的公司在北京鸭子桥社区，作为鸭子桥社区的规划师，我们当时需要对社区菜市场进行改造，就是右边的图。在这个社区中心位置有一个菜市场，在它的外边相对比较远的西侧还有个菜市场，两个菜市场的面积差不多。中心区的菜市场面积小一点，但是我们按照规划建议把这个菜市场进行了综合体的改造，把它改造成了一个百姓的生活服务中心。我们当时的设想是这样的，我们认为面向一个老龄的社会，为了让老年人能够在更近的范围里解决他的基本生活购物问题，我们希望推动五分钟生活圈建设，我们认为这样一个处在社区中心的菜市场具备五分钟生活圈的各种要素，对老年人来说他不再需要走15分钟到外面的早市去买菜，他们在家门口就可以有，而且这个设施的环境做得很美很明亮很干净，业态很丰富，有熟食有生鲜，还有其他修修补补的东西。我们认为这个菜市场改好了会给居民带来极大便利。

仅用步行5分钟的鸭子桥生活服务中心

与之对比的就是较远的红莲菜市场，它长这个样子，秩序比较糟糕，而且很远。我们对这个“五分钟生活圈建设”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但根据我们对鸭子桥社区居民出行的观测却发现老年人早上的时候不去我们改造的菜市场，他们愿意走15分钟去红莲菜市场，基本上只有到了下午4点钟红莲早市关了老年人才会到这个菜市场。这个菜市场又近，面积差不多，业态更丰富，环境更卫生，为什么老年人不去？我们问了一些老爷爷老奶奶，他们说我们为什么要5分钟的生活圈？我们多的是时间，我愿意多走会，你不要觉得我们走不动，我们愿意走。第二他们觉得早市都是外地拉过来的，更新鲜、便宜。但我真的比过两边菜市场的价格，没觉得这边菜市场价格更贵，也没觉得那边比这边更便宜，但是大家都愿意去，这边高大上干干净净的菜市场他就不去。左边是好菜市场，中年人在这里边买菜，很冷清，那是乱糟糟的菜市场，很热闹，但是老年人就爱去这儿，我觉得这是他们的心理需求。不要认为老年人走不了路，他们可能走了。所以老年的生活方式我们要去理解。

需要步行15分钟的红莲菜市场

还有祭祀祭扫的习俗，这是中元节北京街上烧纸的照片，右边是我的老家湖北宜昌在江边烧纸，这是我们的文化，你不要说它是迷信，这是代表我们的寄托哀思。前不久听到一个故事，说某个老人在家里给太太烧纸失火去世了，这个问题对我触动特别大。我们都会老，不可能说烧纸的时候去很远的地方，去山上去烧。我的老家出现了这个问题，湖北宜昌的解决对策是什么呢，他们在城市里设置了非常多的祭祀台，能够解决居民在社区步行尺度上可以烧纸的需求。我和我的好朋友李伟文（音）每年都会写篇文章推动北京的城市更新和城市设计，这是我们在2019年写的一篇文章，我们认为我们规划设计的时候不能把生活和习俗排挤出去，让他们以无序的方式去做。我们就想，能不能以烧纸的设施作为社区的空间，让子女能更方便地寄托他们的哀思，这是我们对传统习俗的保护，也是我们对于老龄社会的生活方式的响应。

江边的祭祀

前面陆老师说到国外一老一小的融合问题，我其实经常看到这样的场景。我们公司搬到过双井，五角星那个楼，楼的旁边就是双井的恭和苑，西南角是幼儿园，幼儿园和养老院之间有一个隐秘的通道，这个通道是连接养老院和幼儿园的。他们经常组织老年人和儿童在一起互动，小朋友和老年人一起过生日，他们会在一起做活动。后来我就想促进老年人跟我们社区的融合。在双井苹果社区东北角，离今日美术馆很近的地方有一块空地，空地的台子上放了一些老龄健身器，规划成了一个老年健身的场地。但是老年人去这健身的时候会带着小朋友去，台子上却没有给小朋友玩的东西。苹果社区是北京年轻化程度特别高的社区，这么一个场地挨着苹果社区，很少有年轻人到这来；场地旁边有工地有一些餐厅，所以从中午到下午有很多工人和外卖员到这个场地吃饭，但是我们场地也没有任何给他们休息的设施，他们蹲在马路牙子上吃饭。我们给老年人设置空间，对其他人都是排斥的，对老年人也不够包容。

我们想改造这个场地，先做了一些观测，中青年人很少到这个场地停留，一天平均有40多个老年人或儿童到这个场地到访，我们就把我们观察到的这些经常来这个场地的人找到，老年人、过路的年轻人、来这健身的人、小朋友，我们给他很多道具，把他们分成四个小组，让他们自己去设计这个场地的未来。所以我们就得到了小朋友的设计方案、老奶奶的设计方案、设计师的设计方案和健身爱好者的设计方案。他们的设计方案最后汇总出来的效果表明，老年人希望有无障碍的扩道，小朋友希望有蹦床，老年人说别把健身设施拿走了，他很需要，还需要休息的空间，还需要种植的空间，年轻人还需要玩的、打卡的、景观的互动装置等等。于是我们按照这个设计进行实施，比如让居民自己去投票给这个场地命名，让居民自己选择给这个场地种植什么植物，我们把种子发给居民让他们自己去种。还在场地贴了二维码让居民对这个场地给我们提出意见，比如用的时候发现这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告诉我们，我们来组织社群。

去年7月15号开园之后它变成了这个样子，在这个画面中可以看到老年人还在，小朋友也来了，年轻人也来了，从早到晚大家都在这玩。我们发现工人和外卖员他们也来了，晚上十点半保安会跑这来荡秋千，摄像头才看得见，白天他们不好意思来。所有的人群都喜欢这个设施，这样一个对各种人群都包容的设施是否排斥了老年人呢？你说这空间本来只给老年人，你现在把这么多人拉过来了，老年人还活动得开吗？没有问题，老年人的停留性活动一点没有减少还增加了，全年龄层的人停留性活动增加了100%，我们还促进了交往，中青年到这个场地社会交往比例提升了80%，老年人的交流活动也变多了，小朋友就更多了，小朋友平均在这聊天15分钟，它变成了大家都喜欢的空间。有些空间可能是专门要面向适老的，但是有些空间你应该让老年人和其他人都融合在一起，不要把老年人从我们的社会当中排斥出去，这才是社区所需要的。这是这个场地一年之后的一些数据，我们的场地平均每天秋天会摆动14400次，蹦床一天跳4800次，陀螺仪一天转1920圈，每天到访400人，过去只有四五十个人过来。这是我们通过空间改造促进老年融合的小尝试。

本质上我们团队不是一个专门做老龄社会或适老化改造的团队，我们是城市科学团队，只是一直用人本价值基础上的科学范式、数字化方法和参与式方法促进我们的社会和城市的更新，让它变得更加包容、更加有活力、更加宜居、更加生态。

-End-

文稿校对: 冯禹章

视频剪辑: 林欣蕊

编辑: 易杨

星空艺术节（Luminous Festiv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