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越的夏末,是一年最舒服的时候,暑气微薄清风温软,莲花开得正盛,浅白柔粉,铺陈了一池,见之忘尘。
今儿找萧羌事儿的人少,下午就批完奏章,他一时兴起,唤了两个妙龄宫伎,远远地在观鱼花厅内抚琴吹笛,他移到殿内莲池上的凉亭里消夏,风动莲香,琴音隐约,好不惬意。
海棠备了一壶冷泡茶,银盒里盛了碗荔枝真雪酥酪,也不叫宫人,自己捧着食盒到了亭中。
她过去的时候,萧羌懒懒靠在榻上,长发未束,漆黑头发披了满身,他微微阖眼,听到脚步声,只含笑伸手,轻轻一带,牵住她手腕,才慢慢睁眼,笑盈盈看她,柔声道:“抓住了。”
海棠说,放手,不然我糊你一熊脸。
萧羌说,你糊啊你糊啊你糊啊。说完还特别不要脸的把脸凑过去让她糊。
海棠:……妈的这货就恃美行凶知道他长成这样我糊不下手。
把食盒放在桌上,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海棠拿身子撞撞他,“让让。”
萧羌挪挪,让她坐在自己身前,看她额上微微有汗,萧羌从袖子里取出帕子,给她擦了擦脸,让她再往里坐点儿,不然身上有汗,受了风怕着凉。
海棠乖乖地闭着眼睛让他擦汗,等他擦完,笑着推了推他,“他们说你苦夏,中午没怎么吃东西,我带了点儿消夏的小食过来,你吃些,一会儿冰就化了。”
萧羌撒娇一样从后面松松圈住她,懒洋洋地道,“……不想动……”
“哎,行行,大爷你别动,我伺候你~~”
海棠嘴上抱怨,却小心翼翼地从捧着银碗,拿勺子舀了,仔细地喂给他。
萧羌吃了几口,知道他娇生惯养,怕他冷食吃多了伤胃,海棠放下银碗,给他捧了杯茶。
萧羌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又瘫了回去,然后单手支头,也不说话,只拿一双桃花眼笑盈盈地看她。
海棠心中一软,往下一躺,靠在他怀里,和他面面相对,男人雪色的广袖与木叶清香一同落下,将她抱了满怀。
她伸出一只手环住萧羌,满把滑凉长发,怕他压着自己头发,海棠给他把头发理了理,抬头看去,看他闭着眼,眼下微微一痕青色。
“……这几天你看着精神都不大好,怎么,累着了?”
“嗯……没怎么睡好。”
海棠一惊,“是我晚上说梦话还是打拳踢着你了?”不可能啊,白瑟她们一直都说她睡得跟条死狗一样……
萧羌被她这话逗得轻笑出来,抬起手宠溺地揉揉她的软发,无奈道:“你睡得那么沉,雷都打不醒,还说什么梦话…”
“那是……”
萧羌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是我做噩梦了。
萧羌说话时,并不看海棠。只低垂着眼。
海棠心里一疼,捧着他的脸,指尖轻轻拂过他清俊眉眼,柔声道,“……又是那个梦?”
“……嗯。”就是那个古老的噩梦,他一个人站在宫廷中,所有人看不到他,从他身边缓缓而过。
在那个噩梦里,他是一尾沉入海底,不会呼吸的鱼。
海棠轻叹一声,微微起身,把他抱在了怀里。
他的恋人身上有柔软的香气。他眷恋地依偎过去,靠在她颈侧,感受着怀里娇小躯体的温暖。
“怎么老做那个梦呢?”
“我也不知道……嗯……也许是,我就是在这个季节逃回来的吧?”
海棠有些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逃回来?”
“嗯。”他睁眼,微微笑开。
那已经是快十年前的事了。
永连三年,皇帝病危。荣阳帝国起兵来犯,萧逐出兵,而本该发兵相助的吴王却按兵不动,眼睁睁看着萧逐独自苦战。
周围列国如一群鬣狗,虎视眈眈。坐等大越战败,瓜分大越国土。
而在宫内,在病危的皇帝榻前,群臣苦谏,有的说攘外必先安内,不如先与荣阳议和,腾出手来,先平吴王。
有的说,应该许塑月厚利,与塑月结盟,抗击荣阳。
一群人众说纷纭,只有皇后沉默而寂静地坐在一片灯影之中。
良久,她轻轻抬手,重臣们敛手躬身,安静了下来。
慢慢起身的女子,面色凝重,半晌,她忽然笑开,眼神里却没有一丝笑意,“吴王不就是想过过这做皇帝的瘾么?好,我成全他。就把羌儿送去给他。不拿着羌儿,他怎可能放心?现在吴王出不出兵已然不重要,至少不能让他在如此紧要关头捅平王一刀。”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楞在当场,呆呆地望着坐在高处的方氏。
辅相楞了一下,恍然道,“殿下,吴王必会用太子的性命来挟制陛下和您!”
“那就……让他来挟制好了。”
方氏语气冰冷,说让,她闭上了眼,再不言语。
萧羌就这样,被自己的母亲送入了吴王府邸。
皇后承诺吴王,未来他将登上帝位,而有了萧羌在手,吴王胜券在握,志得意满。
而千里之外,在外无援军,内无粮草的情况下,萧逐背水一战,身被百创,冲入荣阳军阵,取下荣阳主帅首级,荣阳终于退兵。
然后,他就接到一封密诏。
萧逐无声地看完密诏,读完,他手一挥,轻薄一页白纸落入一旁的火盆之中,即刻化为飞灰。
当夜,重伤未愈的萧逐,一人一马,暗出永州——
那是萧羌被关在吴王府的第十七日。
他又是一夜未睡——自被送到吴王府,他就没有睡过几日好觉,几乎爷爷辗转反侧,不得安寝。
一大早,吴王世子就来到他屋中,大他几岁的堂兄笑得一脸张狂,他心中一沉。
父皇,怕是不行了。
看他脸色发白,吴王世子越发得意,绕着他走了几圈,道,你放心,等我父王登基了,也不会亏待你,好歹一个王爷跑不掉你的!
萧羌过聊一会儿,慢慢抬头,面孔苍白,只缓缓抬手,拱手道,“那就……到时还请兄长多加照拂。”
看他这幅逆来顺受的样子,吴王世子越发嚣狂,他端起萧羌桌上的残茶看了看,轻蔑一笑,倒转茶杯,把茶水倒在萧羌的脚边,回手把杯子倒扣在桌上,扬长而去。
门外那些萧羌从宫里带出来的宫人们纷纷跌坐在地,有的人双手捂住了脸,个个哀叹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多半是没几日好活了!
萧羌脸色苍白,一句话也不说。他缓缓走到塌边,坐在那里,双眼呆呆地盯着前方。
他只想着,父皇那么疼我,这个时候,我应该在宫里陪着父皇的……可我现在却被关在这里,随时会死……
萧羌闭上眼,也没有人管他,就这么坐到晚上。
而就在深夜,王府戒备松懈的时候,他房门被悄然推开,萧羌飞快抬头看去,却是一惊,“……阿逐?”
来人正是萧逐,那时他还是个少年,身量比他还矮一些,一身短打,快步走到榻边,递给他一身同样的衣服,沉声道:“阿羌,快换上衣服跟我走。”
他说六日前我接到皇后密诏,说你被送到吴王这儿做人质,荣阳刚刚退兵,现在吴王还不知道,趁着他以为我还在前线,放松警惕的时候,咱们赶紧走。
萧逐凝视着萧羌,轻轻握住他的手,抵上自己心口,看着他的眼睛,“你放心,就算我死,我也会护你周全。”
“阿羌,对我来说,你比什么都重要。”
萧羌深吸一口气,他无言地紧紧抱了一下萧逐,并不多言,在萧逐的护卫下潜出吴王府,逃往永州。
两人马不停蹄地赶了两天两夜,终于到了永州边界的一处客栈。
萧羌疲累不堪,萧逐把他抱下马,直接抱回房里,安置在床上。
终于进永州了……萧逐到此才终于松了口气,他只擦了把脸,就满眼血丝地倚靠在床边案几旁,只感觉到无限的倦意。
萧羌累得一根指头都动不了,勉强抬眼看了一下萧逐,“阿逐,谢谢你……”
萧逐握住萧羌的手,轻轻捏了捏,什么都没有说。
半晌,萧逐慢慢起身,转头对萧羌道:“我去弄点吃的,吃完好好睡个觉,明天一早启程回京。”
萧羌点头,看萧逐出去,他仰身在榻上,眼睛却不敢合,生怕一闭眼就睡死过去。
只能歇息一下,吃完饭,就得继续赶路了,就算要睡,也要等萧逐回来,眯上一会儿。
他虽这么想,眼皮却越来越重,就在他快撑不住的时候,忽然,他隐约嗅到了一股糊味儿。
他还没反应过来,房门被猛地推开!萧逐冲进来,不等他起身,直接冲到榻旁,一张已被水浸湿的帕子往萧羌口鼻处一捂,一把把他甩在肩头,扛起他就往外跑!
火光冲天!整个客栈都已燃起大火,被火舌包裹的房梁木板,纷纷从高处砸落。
萧逐低喝:“追杀的人到了,阿羌,捂住帕子!闭眼抱紧我!”
大火之中有一群黑衣蒙面人悍然提刀行凶,目标直指萧羌。
萧逐背着萧羌,手中雪亮长剑一震,一声清越龙吟,剑光闪处,惨叫应声而起,一蓬血花爆出,数个黑衣人倒地不起。
黑衣人不顾大火无情,一群一群的涌过来,长剑刺入身体的声音和痛苦的哀嚎此起彼伏。
萧羌只觉得一阵刺耳的耳鸣连续不停,眼见着周围全是火光,金色的、红色的、蓝色的……
他每呼吸一口都像是把潮湿的火咽进肺里,想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他看到一根燃烧的木梁倒了下来,本想提醒萧逐,却觉得眼前发黑意识恍惚,
晕倒之前,萧羌感觉有什么液体,溅到了自己的脸色,凉凉的。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然后,他就做了那个噩梦。
他梦到他一个人站在偌大而漆黑的宫苑,所有人沉默而无声的背对他而去,他呼唤、奔跑,却无人理睬。
最终,如同一尾在水中无法吸的鱼。
在梦的终尾,他听见有人唤他,他睁开眼睛,却已身在驿站。
唤他的人是何善,说他已昏了十几天,现在人在永州平王府内,吴王已然伏诛,他现在醒了,就能回京了。
他的国家、他的皇位,保住了。
萧羌适应了一下光,看到何善激动地朝一旁的宫人吩咐,略微抬头,看到何善身后有人坐在旁边,也正定定看他。
那人头上裹着绷带。面孔模糊不清,萧羌只觉得身影有些眼熟,再定神一看,无法控制地开始颤抖,他颤着声唤,“阿逐……”
萧逐回头看他,绷带之下只露出半张脸,他唇角动了动,仿佛是在轻轻笑着。
萧羌呆看着他,半晌,又回过神来看自己。
他毫发无伤,而萧逐却为了他,一身烧伤,毁了一张俊美容颜。
“阿逐……”萧羌双手捂着脸,失声痛哭出来,撕心裂肺。泪水沁过他的手掌,不停地往外涌。他哭到颤抖,低沉的哭声让人心碎。
萧逐起身走过来,低垂着头,轻轻拍着萧羌。纱布包裹下,漆黑的眸子温柔地看着萧羌。他轻声说道,“阿羌,你没事就好,我没关系的,你别哭了,阿羌,你哭得我难受……”
“……故事讲完啦。”
萧羌笑笑,捏捏海棠的鼻子。
海棠睁着她的大眼睛,里面泪光闪烁,显然还没从萧羌的过去里出来。
半晌,海棠收了神,低垂下头,开口,声音哑哑的:“你从来没和我说过这些……”
萧羌够下头去,盯着海棠,见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手拥住她,在她头顶轻吻。
“……这不怕你害怕,不敢跟你说。”
海棠张开手,抱紧萧羌的腰,“我不怕,我只心疼你……”
海棠的声音带着哭腔,两人相拥了半晌,萧羌低头,捧起海棠的脸,为她擦去眼泪,“都过去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
“但你总做噩梦……”
海棠皱着眉头,一脸的担心。萧羌柔声轻笑说,“其实自从有你陪我以后,都没怎么做过了,只是偶尔。”
海棠垂眼不语。半晌,她换了一副认真的神情,望向萧羌,“以后做噩梦,你必须把我叫醒。有我陪你,就不怕了。”
萧羌依旧捧着海棠的脸,清雅眉眼笑开,他柔声道:“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