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纳金没有想过欧比旺还会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这一天是周二。在这之前或是之后,他都将驾车径直驶过斯威特街的十字路口,但今天他不得不绕道右行,去取回前几天预订的新餐具。在正式晋升机械专业教授后的第一个月,他开始用不菲薪资和额外讲座报酬为自己改善平庸的生活。
年轻、锐利、履历完美,一切漂亮的语汇共同组成他蓬勃延伸的外向,与此同时内里则不断塌缩。安纳金九岁时母亲离开,缺乏应有的规束,这也许成为他被中学老师冠以离经叛道称号的理由。但他想,他的反叛过早根植于母亲子宫内部时期,这意味着他的出生就与世俗背离——父亲的角色在他成长中成为一个空缺的符号,并在此后从未得到填补。
然而即使是这样,他将近三分之一的人生况境在同龄人中依旧堪称辉煌。
在他提着袋子走出店门时,他透过对街玩偶店的橱窗看到了欧比旺。他并没有看清,但你知道,某些人和人之间就是有这样特殊的连接,他们潜意识里另有一双只为看到彼此的眼睛。
欧比旺半个身体陷在精美的沙发椅内,对来往顾客微笑致意。他始终维持着一个姿势,身体端正,平稳而克制,双手——安纳金看不到,但他猜想应该是叠放在膝盖上——这是一个不太“欧比旺”的姿势,而且他变得安静了,从前他总是侃侃而谈,双手随之自然地挥动。每当这时安纳金就会打断他,嘿,你听起来就像我中学时代那个讨厌的物理老师。
在拉斐尔的画中教皇被教徒簇拥,下达教令,说一不二;人群在途经或是在他面前驻足时也进行着类似的朝拜,他们抚摸欧比旺的衣角和柔软的金发,借此表达他们的皈依。
安纳金持续地观察,感到自己的指尖开始发烫,并忽然有一种久违的冲动。
触摸,和被拥抱的冲动。
他转身离开。
安纳金的记忆里对欧比旺离开的细节记述寥寥,而他还记得更早之前施米离开家那天的全部细节。越是吵闹的,事后越是无人问津,这就是佐证。
与母亲离开时的悄无声息不同,他们大张旗鼓地吵架,将咒骂甩在对方脸上,砸掉摆设,撕碎相片,在床上狠掐彼此的脖子希望对方立刻死掉,又在窒息中到达高潮。然后第二天,欧比旺主动抹掉自己所有存在痕迹,如同风卷残云。
至于为什么要吵架,他已经记不清了,没有人记得一个梦是如何开始的。也许只是因为厌倦,人想要从梦里醒来,所以拼命踢打,大喊大叫,醒来后生活一切照旧,梦中的剧情被遗忘,或是经由意识重新演绎,跻身成为真实记忆的一份子。
他梦到自己杀死了欧比旺。
肌肉注射,氰化物随血液在躯体中流淌,很快麻痹了欧比旺的神经,痛苦只停留短短一瞬间。他在死去伴侣的四肢根部画上标记线,用骨锯仔细切割,保证断口平整,可以观察到漂亮的内部肌理。
羊绒地毯吸饱血后踩上去咕叽作响,他将欧比旺分离的躯体端正地摆上沙发,重新固定四肢,两手交叠在膝盖上。所有的一切都由他来安排和掌控,欧比旺只需要安静地微笑,停止呼吸。
我们和好。他感到精疲力竭,亲吻伴侣耳廓,下达指令,我们和好吧。
无数次,他确信自己真的杀死了欧比旺。
从那以后安纳金每天下班都在斯威特街的十字路口向右绕行。
多数时候欧比旺都会在那里安静地坐着,每天的姿势可能有所不同,有的时候翘起腿,有的时候歪过头,更换不同的服饰。他想这是他的新工作,而欧比旺天生就是干这个的料——接受众人的注目礼。
欧比旺从前也是个老师,留着酷似耶稣基督的长发和胡子,在大学教一群荷尔蒙旺盛的躁动青年古典文学,讲浮士德,讲哈姆雷特,是那种老派正统的授课风格,但讲台下往往座无虚席,那其中就有他的身影。
后来有一次他问欧比旺为什么从学校辞职,前一秒欧比旺正在用毛巾擦拭湿发,当他问出这句话时,欧比旺停下手里的动作,表情复杂地望向他,最后什么都没有说。
安纳金回过神,把目光投向橱窗里的欧比旺。已经是秋天了,今天他换上了一身巴洛克风格套装,过分华丽,与时代清晰地割裂开来。安纳金花一分钟时间做出决定,他走进店里,在暖橘色灯光下他知道欧比旺确实看见他了,仿佛正吃惊地望过来。
我有勇气再次面对他吗?安纳金问自己。就像知道人生在某一个拐点向错误的方向延伸,但走出第一步,就必须接着迈出第二步、第三步,不停地朝前无法回头。
他曾经犯过无数的错误,并不知道这些歧路经过排列组合后会将他引向哪里。他一直在摸索和试探,但从未抓住过什么。
把欧比旺带回家需要支付300英镑,身上的服装是另外的价格。他想他不需要再跟欧比旺商量这些,他成年已经很久了,即使他发疯挥霍掉自己所有的积蓄三天后冻死在街上,也是他的权利之一。安纳金刷过卡,彻底拥有一切处置他的权利。
驱车回家的路上安纳金的记忆在渐渐苏醒。
他让欧比旺坐在了后排,自己开车时不断通过后视镜来观察他的表情。他们分开已经有八年了,时间将当初的刺棱冲刷平整,他们甚至谁都没有提起当年的事。安纳金讲了很多他的经历,讲他自己当上老师之后才知道教课是一件多么费心费力的事,遇到愚钝的学生还要拼命忍住用书筒痛击对方头部的冲动。他说,你当时看起来好温和,一点都没有焦头烂额的样子。
家里已经准备好一切,安纳金心中有一种久违的沉甸甸的宁静。欧比旺此刻正坐在沙发上,还穿着那身不合时宜的巴洛克套装,一整排长扣仔细地扣起,垂着眼睛没有看他。从欧比旺僵硬的动作和冰冷的手心他可以感受到他的抗拒,但没关系。
他可以纠正自己的错误。
如果他已经杀死了欧比旺一次,没有理由不能杀死他第二次。
他又想起那天他们在床上互相掐住脖子,通过性爱把自己嵌进对方的身体。他企图杀人时手心汗津津的,就像第一次用玫瑰示爱时一样。
是我告诉所有人你是个勾引自己学生的婊子。他承认道,并尝到吐露真相的快意。他很清楚那些流言是让欧比旺被迫辞去工作的源头。
爱和恨之间只有一毫的偏差,而它们共通点是占有,当爱和恨到极点,都会生出独占的冲动。
安纳金的一生是失控的一生,他从未清楚该如何掌舵确定自己的航向,也从未被别人掌控。
他冷静地脱下那身可笑的衣服,这个崭新的欧比旺不会反抗,不懂得反抗,也不会逃离,但他仍然耐心地拆下他连接精细的四肢,它们曾经在橱窗内摆出那么多种不同的姿势,活像招揽顾客的流莺。
安纳金紧紧拥抱他的躯干,一起在宽敞的沙发上倒下,后背着床,怀抱填满,并且得到了他想得到的,迟来的抵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