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界与田垄(散文)
那年六月末,我们在新建成的那拉提机场降落。这里刚下过一场小雨,满目的鲜绿苍翠欲滴,空气湿润而清新,云层低垂,雾霭缠绕着巩乃斯河两岸的山峦。在古突厥(乌孙)语中,巩乃斯(kunes)是阳坡(kungei)之意,特克斯(tekes)则是背坡(terskei)之意。这两条河谷的确坐落于天山山脉万千褶皱中一阴一阳坡间。
车队离开机场直奔那拉提景区而去。在辞别巩乃斯河左岸的农区,进入右岸的景区草原时,著名评论家、中山大学教授谢有顺忽然问我,老艾,这草场的界限是那里?我说,您的意思是?他说,我是想问,牧人与牧人之间怎样确认自己的地界?我笑了起来。如何向他解释呢?其实,这便是草原文化与农业文化的不同所在。
当汽车驶过一处自南坡山襟笔直伸向河岸倒伏的石垒时,我说,看到了么,那就是你要问的牧人的地界。谢有顺果然信以为真。我心中不免生出瞬间的黯然。这就是文化的差异。其实,那或许是当年农业学大寨、牧业学乌审召时垒起的所谓草库伦。有趣的是,在乌审召那样的被沙漠围拢的地带,为保住被沙舌不断舔噬的绿色,建草库伦是最佳方式。而在此处——那拉提,建草库伦其实是一种纯粹的形式主义——形式大于内容的奢华——亦或是一种庸人自扰的闲笔。现在,这堵石垒只能被阳光和空气颠覆,复被绿色的牧草掩盖。其实,在岁月和时光面前,衰去的何止是这堵石垒,就连昔日码起它的无数双劳作的手也多已抚面去向另一个世界。我觉得我有义务向这位认真的学者讲清个中委由。我说,其实,牧人与牧人之间关于草场的界线,是铭刻于心中的。他们知道,某一个山隘、一座山的某一个起伏的梁,便是他们的草场的界限。抑或是某一条溪流,乃至是一棵树、一块巨岩,水平望去,便是他们的地界了。
是吗?那一家牧人的牲畜走入另一家牧人的草场,吃了人家的牧草该怎么办?谢有顺问。
我说,这就应了哈萨克牧人的一句民谚:长了四蹄的牲畜,头偏向哪里便会走向那里。还有一句:不能和四条腿的牲畜一般见识。牧人们不会因此计较什么。
谢有顺颇有些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他说,这就是草原的胸怀。要在我们那里,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告诉你老艾,我也是农民出身,小时候在福建农村长大,也种过地。我们的稻田都是以田埂为界的,每天下田劳作或收工回家,都要踩着田埂走。要是发现谁家在田埂那边铲了一锹,这边定会挖它一锨——寸土必争,绝不相让。我说,这就是农业文化的特征之一。但是,你瞧,在这样的广袤大地,一锹一锨之争似乎没有实际意义。这就是草原文化与农业文化之间的不同所在。谢有顺颔首表示认同。我说,汉语有一句话:望山跑死马;哈萨克语却说:望得见的山已经不算远了。这是文化观念的不同。
不过,对于美的事物,不管来自哪一种文化背景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由衷赞叹。记得1987年夏天,我陪同时任中国作协党组书记唐达成沿着独库公路由巩乃斯河谷攀援而上,抵达阳坡之巅时,那天碧空如洗,莽莽天山几条支脉浩荡而去,皑皑雪峰尽收眼底,雪线以下是墨色的针叶林带,针叶林往下,则是绿得出奇的高山牧场,再往下,便是在午后的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河流……唐达成先生望着天地气势禁不住大声慨叹起来:中国的电影艺术家上哪儿去了?摄影艺术家上哪儿去了?为什么不到这里来?应该把这里的美景宣传出去!就在这一瞬间,我忽然发现唐达成先生身上其实充满诗人气质。我知道唐达成先生擅长书法,便说,这天山的气势对于您的书法艺术是否也会有所感染呢?他说,那当然!多少年过去了,那天的情景和唐达成先生的激动之情,依然历历在目。
当车队停在草原上,大家在绿色奇景中纷纷合影留念。铁凝主席对我说,你的家乡伊犁实在太美了!我第一次来,应该早来。那天,那拉提的美几乎让所有的人陶醉。中午,自然禁不住品饮产自巩乃斯河畔的伊犁名酒,乘着酒兴载歌载舞。连王蒙老师和崔瑞芳老师也身着哈萨克族服装,在巨大毡房里随着大伙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与民同乐。当黄昏离开巩乃斯河谷向尼勒克的喀什河谷翻越时,在铁木尔里克山隘那里,还采摘到了春末夏初依然绽放的火红的郁金香。伊犁河谷的一切是那样的天广地阔,那样的自由自在,那样的美艳如花,令人舒心惬意。
去年年底,在人民大会堂北京厅举行新编电视连续剧《天山的红花》启动仪式时,一位制片人感慨地说,他今年夏天去了拍摄地那拉提草原踩点。他说,天下没有这样的美景,那拉提草原美的让人想哭!男儿有泪不轻弹。当一方景致让一个男人禁不住欲要挥泪时,应当说这种美已然美到了极致。
2008年夏天,我陪同游玄德道长来到特克斯,登上卡拉骏草原时,那里的另一番景致令我震撼。当我看到那被铁丝网一层层分开的夏牧场时,我的感觉那才是欲哭无泪。当用管理农业的经验来管理草原时,难免会遇到这样的尴尬。牧人与牧人之间的草原,毋须有刀刃一样切开的清晰界限。他们是与天地自然和谐相处的楷模,千百年来积以丰富的顺应自然规律的经验,向自然适度索取和真诚回报,一代代繁衍生息,成为天地间的魂灵。他们根据北方植被的四季转换,分季节轮换牧地牧养,保有了林木森森、芳草萋萋、水流清澈、蓝天白云。殊不知,当畜群四蹄自在地踏过草原,也是对四季牧场的另一番循环滋养。然而我们并没有认真地去探明究里,而是以缺少耐心地、以一种人为的方式试图改变这一切。所以,在面对人类历史长河短暂的瞬间,迅速使环境恶化、草场退化、雪线上升、水流渐趋枯竭。
而从国外移植的所谓先进模式,不服水土,带来隐忧。显然,这里不像澳大利亚,那里的牧草一年四季都可以生长,所以,围栏放牧是最适宜的方式。在同一个牧场,畜群吃了一处的牧草,可以换到另一个围栅里继续牧养,而歇牧的围栅会迅速复苏,重新长满绿草。天山的牧草(乃至整个北方)则是一岁一枯荣。围栅里的草一旦被畜群吃尽,便不会复苏,只有待到来年春夏之际才会获得复苏与生长的可能。吃光一个围栅里的牧草,再吃光另一个围栅里的牧草,只能带来恶性循环,加速草原退化。显然,在高山牧场实行所谓的分栏牧养是一种短视行为。我们只看到正在加速退化的高山牧场,牧人们正在铲除散布草原的毒草。此时恰为午餐时光,牧人们在远离毡房的草场,露天铺开餐巾,正在喝着午茶。被他们铲除的毒草,正在晴天化日之下叶脉萎顿,散发着死亡的辉光。而在远处,一片片的毒草,依然傲视苍穹。我忽然想起一位逝去的老人说过,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当他骑着马儿来到草原上时,只能看到对面骑手的身子在草海上飘游,看不见坐骑。而此时,青草却没不过马蹄。多么悬殊的变化。当然,自然的自我修复能力是强大的,关键是我们人类要遵循自然规律,给自然以自我修复的喘息时间与空间。
卡拉骏之行依然是美妙的。铁丝网围栅只能围住一片草场而不能围住所有草原。因此,那铁丝网围栅未及之处依然葱茏粲然。对面的kharlekh taw(意为葛逻禄峰)雪山巍峨挺拔,khorday(意为响水谷)峡谷深处河水的喧哗隐约可闻。一只鹰在我们的足下峡谷间盘旋,它的双翅背负着明媚的阳光。而墨色的云杉林像壁挂披满峡谷两壁。我走过世界上许多著名峡谷,但是,具有这样气势的峡谷还未曾领略。如果保护性开发出来,这里定然是一处绝佳的旅游胜境。
我们一行最后在赛里木湖畔辞行。那里已经拆尽了曾经一度私搭乱建的马路餐馆,修起了一条围湖一周的柏油马路。而在果子沟的尽头koksala(意为黛色山坡),一条凌空架起的公路高架桥,不可思议地将河谷两端的南北两峰衔接在一起。那是一架凝固的刚性彩虹,许多梦想将从这里流淌。阳光灿烂地照耀着山水草原,而我们的心境也像阳光一样灿烂、湖泊一样清澈。
(原载《伊犁晚报》2012/2/13/B02版
《解放日报》2012/8/13/10版
《光明日报》2013/6/21/16版
《百花山》2013年第三期
《北京日报》2013/8/8/20版
《检察日报》2013/8/25/4版
《作家文摘》2013/9/3/14版
《环境教育》2014年第3期
收入《哈纳斯湖畔之夜》,新地文化艺术有限公司出版,(民国101年11月)2012年11月第一版
收入《父亲的眼光》,作家出版社,2014年1月第1版
《草原的胸怀》(责编改题)《中国国土资源报》2014/2/18/8版
收入《伊犁记忆》,作家出版社,2016年1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