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交桥（小说）
立交桥（小说）
那天，镇上首先通知村委会有一条通向张家口的高速公路，将从本村通过。尤其是有一座立交桥，规划在村东头那块地上建起。村委会的责任是，配合好修建这座立交桥的相关工作。
窃喜就像一道闪电从他心头掠过。
作为村长支书一肩挑的他，本能地感觉到这才是千载难逢的机遇。
该怎样做呢？
现在还为时过早，上面除了这一道行政命令，没有更多的政策细节透漏。
需要一种耐心。这是他多年基层工作中摸爬滚打体悟出来的一种心智。
但是，机遇是为有准备的人而降临的，这一点他很清楚。
他很庆幸自己在几年前的大胆创举。
村东面的那块地，说实在的原本是一块盐碱地。在那片盐碱地不远处有一个苇子坑，那里常年积着水，长着一些苇子和菖蒲，夏季里只是蚊孽的滋生之源而已。
自从时兴“农家乐”，他起初想把城里人吸引过来，只是到他村里农家乐一乐。但是，他这里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城里人过来的由头。苦思冥想，他终于想出一招，把那个苇子坑何不改成钓鱼塘。于是，这里变成了村里的钓鱼塘。通过村里人的短信广告，这里开始逐渐聚起人气，有一些城里人开着车子过来，停在苇子坑边举杆垂钓。为了吸引城里人，他在苇子坑浅处植入莲藕，每到夏天，荷叶舒展，荷花盛开，还真有点吸引眼球。村里人对此事未置可否。但是，他有他的经验，村里人未置可否就是最好的态度。
他看到邻村发展种植养殖业，心里也发痒。那些“大棚房”搞得有模有样。但是村里人明确反对，在那块盐碱地上别白费力气，种不出什么。他只好成立了一个种植合作社，把那块盐碱地交由种植合作社经营管理。正好上面来了一笔扶持资金，他把这笔资金直接交由种植合作社使用。
他们在盐碱地上规划蓝图，盖起了九纵九横“大棚房”，名曰种植基地又称庄园大棚。很快，他让种植合作社又在手机上发送短信广告，宣传他们有种植基地庄园大棚，每个“大棚房”占地666平方米，可以向城里人以三十年期租让。
于是，开始有三三两两的客户出现。这些城里人差不多是退休人员，已经没什么事可干，退下来想做点什么。更有趣的是，好多人都是当年的知青，现在老了，但对青春时代有一种怀念，他们也不曾料想，在心底某处还有一份对土地的眷恋。现在退下来了，便想与土地打打交道。也奇了怪了，村里的年轻人留都留不住，一个劲地往城里跑，而城里的老人却往乡下来。世事的变迁有时就是这样在不知不觉间发生。而这种没人察觉的变化，竟然给他和他的村里人带来了商机。
“大棚房”就这样一个个的签约、陆陆续续租让出去了。
奇怪的是，承租户中竟然还有一个现役军官，而且一承租就是六套“大棚房”。他不明白，一个现役军官要六套“大棚房”干什么。难道真的要种地不成？把他这里搞成新南泥湾？他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后来他才看明白。
那个现役军官也不知从哪里搞来一个施工队，把六套“大棚房”全给打通了，并且挖了一个水塘，建了一个亭子，还种了一些花花草草，看上去俨然是一个私人花园。这让他更糊涂了，一个现役军官，种这些花花草草搞私人花园做什么？那些工钱料钱怎么也得三两百万，全撂在他这片昔日的盐碱地上了。他为那些钱心疼。他趁施工队施工扫尾阶段，曾进去浏览过那座私人花园，还真让他开了眼，他脸上虽然没有表露什么，但心里的那股滋味真是难于言表。
那些承租户们各显其能，没过一两年，九纵九横“大棚房”便一片葱茏，各种乔木和果树枝繁叶茂，不同季节都有承租户们过来采摘不同的果实和蔬菜，一派祥和氛围，其乐融融。还神不知鬼不觉冒出几个河南老农，分头把这些“大棚房”的地给包种了，一个个小脸上褶皱里漾着一幅满是滋润的感觉。
他当时想，得，三十年租让期，以自己的这把年龄能不能活到那一天还很难说。不过不是有那句老话么，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就当自己为村里人种了这些树，让后人们乘凉吧。这么想来，也就心平气和了。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去年年底。
据说国土部门航拍发现在他们这里原属基本农田有大量的违章建筑，于是便有一道问责令下来，弄得镇政府措手不及。为了落实责任到人，镇政府一夜之间便出了一道强拆令，要他组织人员贴到每一位承租户门口和窗户上去。
当那些承租户们还处在懵懂阶段，限定日期就到了。当天凌晨开始，大批的铲车就开进种植园，将那些被视为违章建筑的“大棚房”尽数铲除。承租户们事实上还没反应过来。那些老三届知青，都是当年天不怕地不怕的“红卫兵”，现如今他们虽然个个白发苍苍，却骨子里还是那股执拗劲儿，他们压根儿不相信有谁还敢把他们花了真金白银，以三十年期承租下来的土地上的家当拆个稀巴烂。但是，事实确已发生。或许这也可以称之为“大意失荆州”的现今翻版。但他作为村支书兼村长，心里明镜似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他亲自一手实施的。好在那些人也没怎么叫唤，接受了这个事实。毕竟土地还在，大家都在等待观望下一步棋该怎么走，正在心里暗中积蓄力量，揣摸着对方的心理底线。说实在的，他自己着实也没什么想法，只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落实了上级决策而已。唯一担心的就是这些承租户们可千万别闹哄哄地要退回承租款，他惟一的想法就是先稳住他们再说。这样不知不觉一年过去了。有些承租户还在自己那块空地上种了一些玉米蔬菜什么的。大多数承租户索性把土地撂荒了。因为，那些包种土地的河南农民都被赶回老家去了，所以没人种地了。看来他们城里人对土地的热情也就仅此而已，看透了这一点，他心里却萌生了些许不屑，脸上流露出让旁人不易察觉的一丝冷笑。
这时候他心里也没什么想法，作为一个地道的农民，只是对土地撂荒感到惋惜。
一切就这样在不紧不慢中度过。上面时不时地来一些督查组，他的精力差不多都花在迎接各类督查组这件事上了。
时来运转呐时来运转！转运就在瞬间发生。这不得不令他在心中暗暗称奇。
那天镇上首先通知村委会，那条通向张家口的高速公路，将从本村通过；尤其是那座立交桥，规划在村东头那块地上建起。他的眼前马上一亮。
机遇就这样向他无声中走来。
他首先严密封锁了消息，不让村民知晓此事，更不能向承租户们走漏风声。他要仔细过过脑子，要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届时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才是；当他把措施和办法公诸于众时，让天下措手不及。当然，有的事只能说不能做，有的事只能做不能说，他心中深谙此道。
他一个电话把在城里律师事务所当合伙人的亲侄子叫了回来。于是，密谋再三，终于推出一纸《通知书》，迅速张贴出去，这才算歇了口气。
《通知书》
XX村种植专业合作社承租户：
2008年，我单位曾就XX市XX区XX镇XX村XX庄园大棚承包事宜与您订立《XX庄园土地承包合同书》，约定由您承包我单位管理的XX市XX区XX镇XX村XX庄园大棚。在合同履行过程中，您多次出现拖欠土地承包费及管理费的情形，已违背了《土地承包合同》之第六款的有关约定，并给我单位造成巨大经济损失。属于根本性违约，由于您拖欠承包费的行为致使双方合同目的已不能实现，依照合同约定的《土地承包合同》应被终止。为此，我单位于2015年5月29日向您发出过《合同终止通知书》，通知您贵我双方的《土地承包合同》已经终止。
另根据《关于深入推进农业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做好农村产业融合发展用地保障的通知》（国土资规[2017]12号）、《XX市农村工作委员会XX市农业局关于开展清理整治违法占用基本农田建设“大棚房”的通知》（X政农发[2017]29号）以及市、区各级政府关于开展“大棚房”排查清理整治工作的要求，XX镇正在开展全镇范围内农用地排查整治工作。经查实，您所承包的XX庄园大棚土地已经闲置荒芜，根据我国《土地管理法》第三十七条及《基本农田保护条例》第十八条之规定，禁止任何单位和个人闲置、荒芜土地。承包经营耕地的单位或者个人弃耕抛荒的，发包单位应当收回发包的耕地。而根据贵我双方签署的《土地承包合同》，您作为土地的实际承包人显然应当承担耕种土地及管理的相关义务，由于您荒芜土地造成的土地被收回的法律后果应该由您自行承担。
现鉴于，土地产权人“XX庄村民委员会”已经于2018年9月26日向我单位发出《通知》，并责令2018年10月21日前解除所有散包（租）的《土地承包合同》，并尽快拆除全部违规农业设施交还承包的土地，而您所承包的庄园大棚属于上述收回范围，据此，我单位特向您通知如下：
一、鉴于贵我双方签署的《土地承包合同》已经终止，请您于2018年10月18日自行撤离承包土地上的私人物品，并将土地恢复原状交还我单位。
二、如您未按照上述规定时限履行相关义务，我单位将视为您放弃留存物品的所有权，我单位有权自行处理，同时有权收回您所承包的土地，由此造成的财产损失及法律后果均由您自行承担。
对于上述内容请您给予充分重视，在规定的期限内严格履行相关责任。
特此函告
XX庄村种植专业合作社
（盖章）
2018年10月14日
显然，这纸《通知书》起初并没有引起承租户们足够重视，或许他们还没有意识到他的决心。不过，律师亲侄子告诉他，承租户们已经开始建立起一个微信群，在群里讨论如何应对此事。他不会玩儿微信，但是，他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他往镇里亲自跑了一趟，把承租户们开始建群联络的新动态向镇长作了报告，并把他担心承租户们弄不好会聚众上访闹出什么事来的隐忧，也一并报告了镇长。镇长笑了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会做工作，但是你也得有所准备。他觉得自己当即吃了个定心丸，心里明镜似的。匆匆谢过镇长便立即赶回村里，逐一做好了部署。
果然第二天早上有一拨承租户找到村委会办公室来了。他和这些承租户只谈了十分钟，而且口气强硬，十分钟后便撇下这些人扬长而去。那些人呜呜嗷嗷的留在村委会。他没心思也没时间理会他们，时间紧迫，时不我待，他是去做更要紧的部署去了。那些人一看村长是这个态度，就纷纷驱车直奔镇里去了。他们想，镇政府总该管管这事吧。镇政府派出一个负责社会治安的副镇长接待他们。奇怪的是，副镇长一言不发，只是坐在那里，陪同他的镇武装部长倒是亮起大嗓门冲他们说，各位承租户请回去吧，聚众上访是违法行为，你们的诉求应该与种植合作社充分沟通，说穿了这是一个经济承租合同纠纷，镇政府无权过问此事。承租户们一下子懵了。什么？镇政府不管？那我们去找管得了你们镇政府的地方去。武装部长笑了，说，好好，你们去找。副镇长始终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
承租户们似乎已经有点被激怒，他们犹如各怀诉求的无头苍蝇，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候，承租户中终于站出一个人来，他说，我是一个编剧，也是你们的邻居，你们叫我小吴好了。咱们不能在这里这样吵吵下去，咱们今天先回去，明天一早就赶到各家大棚，守住我们的土地，看谁敢从我们的手上抢走属于我们的土地。这些以往也不怎么互相往来的承租户们，这会儿才开始相互认识，告诉彼此，我是群里的谁谁谁。无头苍蝇们望着编剧小吴，似乎觉得总算有了一个头，小吴也颇有一种众望所归的成就感。
第二天早上七点，承租户们按照约定的时间纷纷赶到种植园时，这里早已布满了手持盾牌、棍棒、钢制长矛的保安，他们一身迷彩服，列阵堵在种植园门口，谁也别想进去。而一排铲车已经在种植园“大棚房”那里扬起阵阵尘土隆隆开干，所过之处，夷为平地。承租户们被截在种植园门外，眼睁睁看着自己承租的“大棚房”灰飞烟灭。事情的发展实在出乎编剧小吴的预料，按他设想，剧情也不应该是这样发生发展的。他几乎陷入绝境，无助无奈地站在那里，对自己的缺乏预期和想象力感到沮丧。本来他似乎成了这些无头苍蝇们的头，这一下，一群无头苍蝇一哄而散，再也不需要他这个头来设想或奢望什么了。
这一天早上，在这一方土地，得胜者其实是他——一村之长。他此时坐在治安室通过视频在看监控摄像头如实发来的现场实况图景，他感到很是惬意，同时心生一丝冷笑，觉得这群承租户很可怜，面对他他们其实毫无办法。他惟一纳闷的是，那个承租六套“大棚房”花了三几百万的现役军官却始终没有露头。是不是他也换了“住处”，搞不清楚。
而这一切的发展，竟完全出乎小吴编剧的思路，按说剧情发展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但现实的剧情确实比他构思的剧情来的更加精妙，更具震撼力。这使他对现实生活的认知得到了突飞猛进的提升。他现在只是内心多了一个新词，对于这些“大棚房”承租户们称为“棚友”，但他只是在心底嘟囔了一下而已，并没有说出口。他怕自己这个“北漂一族”以略带乡音的口吻说出来，会引起这些可怜的和自己一样倒霉的“棚友”们误会，误以为事到如今，他还有心思以“朋友”相戏称，索性不如不说的好。你看看这叫什么阵势，那两排强壮如牛的保安，身着迷彩服，头戴头盔，手持盾牌棍棒，还有钢制长矛，往那里一站，其气势威严，且密不透风，任谁都别想越过人墙。现场连那个村长的影子都没见到，只有种植合作社的几个人在现场一旁站着，似乎是在维持秩序。那些男女老少“棚友”们只能站在那里嘁嘁喳喳，像一群被惊飞的喜鹊。他感到脸上莫名地发烧，在以往他从没有把村长放在眼里，现在才发现锅是铁打的，村长的确是一方之主。连他这样可以让不同角色在自己剧本里呼风唤雨、寻死觅活、命运跌宕起伏的编剧，都不被村长放在眼里，他感到羞愧难当，更有一种被轻蔑与被损害的耻辱感在心底涌动。但是，也就仅此而已，他无力挽回现实。就在他心情复杂地站在“棚友”群里时，他的第八纵第八号“大棚房”已经变为一片废墟，铲车已经开始清理现场。他只是在心底里十分无助无奈的叹了一声，天呐⋯⋯
承租户们眼睁睁看着自己分别花了十八万八千元承租了三十年期的“大棚房”就这样灰飞烟灭，他们第一感应是索要退款。哪怕按实际年头折旧退款也认。但是现场无人搭理他们。他们只好悻悻然退离现场，各自驾车而去。不到半个时辰，有人已经在微信圈里发消息了：我们不能向村里要退款，而是该要工程征地款，这是政府出的钱，应当有我们的一份，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于是，微信圈里又火了起来，他的这些可怜的“棚友”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的那叫一个热火朝天。有的“棚友”貌似一针见血地指出村长之所以敢这样胆大妄为，那就是利益驱动，村长趁机想把我们这些承租户扫地出门，那笔政府拨下来的工程征地款正好由他们私分。即便如此，“棚友”们又能奈何，他在心里暗忖。其实，他在心底已经佩服村长的“执导”能力。他过去还常常抱怨那些导演没有充分体现自己的创作意图，现在他才发现村长的“执导”能力多么强大，强大到竟让他虽不心服口服，却也无言以对。村长“执导”的这出戏的确让他有口难言，目瞪口呆。微信圈里的讨论越发热烈，他却越发心灰意懒。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很不称职的编剧，自己的故事过于枯燥，情节编织衔接不够，细节生动处更是无从谈起。你看村长做得多么精致到位，且又滴水不漏。他忽然想起规划中的那条通向张家口的高速公路立交桥会是什么模样，如果已经有了沙盘模型，他好想去看看。
过了些日子，忽然有人在圈里又发微说，政府要打击黑恶势力，黑村官们也在打击之列，并且在街头宣传显示屏上号召揭发举报黑恶势力。“棚友”们开始莫名地兴奋起来，鸡一嘴鸭一嘴地讨论起这位“著名导演”村长是不是属于黑恶势力，会不会受到政府打击和法律的制裁。他却养成了一个新的习惯，在群里只潜水，不发言。
（载《民族文汇》2020年第2期）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