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可见的分歧

前段时间想写一篇“口罩的分歧”，现在看来应该写“病毒的分歧”。这个分歧是各国对于病毒不同响应的起点，是现在“市场会反弹还是衰退”分歧的背景，有时候也暗含了价值观的分歧。

先从可见的开始吧。

可见分歧1：英国放弃隔离(containment)，采用“拖延”策略(delay)，这与中国的“隔离”策略不同。

【知乎可见对英国策略的中文转述；英文的可以在外网找到原发布会。】

其实，美国策略和英国操作上是一样的，只不过没有英国想的这么清楚。美国自下而上地由各个学区、学校、公司自己决定是否关门、是否在家工作，由疑似病例自行隔离，就意味着美国已经放弃了“隔离”策略。

美国刚刚举行了新的发布会，宣布将极大提高检测能力。但是，这个检测将是大家自己去一个网站上填写后，自行去查的，没有设计政府主导的积极排查措施。而且，美国没有足够的口罩，也继续强调“健康的人”不需要戴口罩。在这种情况下，大量轻症和无症状感染者将继续传播。

可见分歧2：WHO和西方国家的新冠官方指南都普遍推荐“健康人不需要戴口罩”，这与中国的策略不同。

【参见WHO中文指南；英文媒体上可以看到很多对健康人戴口罩是的批判，例如时代周刊批这是“迷信”。】

从我作为一个中国人的角度来看，并无法理解WHO：戴口罩可以避免手直接碰到脸，所以当然可以减少感染几率。而且很多感染者没有症状，所以一个看起来“健康”的人无法知道自己是否携带病毒。推荐“健康人”不戴口罩，这就意味着很多无症状者在地铁、公交、餐馆、工作场所等散布病毒。

可见分歧3: 对于病毒的终局，西方流行病学者认为全球普遍性感染无法避免。中国流行病学家好像没这么说。

【例如，哈佛公卫Marc Lipsitch的“全球40-70%会感染，其中1%死亡”预测。后来改成20%-60%。】

这个对未来的想象是很重要的。英国决策背后的“首席科学官”Sir Patrick John Thompson Vallance的推演也是以这个假设。

这个假设背后的假设是：隔离策略不可能延续到疫苗能大规模投产的那一天（根据不同专家的预测，疫苗需要12-24个月），因此感染的总人数在不同策略下是大致一样的。

二、分歧从何而始？

为什么会有对病毒国家策略、个人策略、未来假设上的这些分歧？这显然脱离了流行病学的范畴，就让我这个门外汉来做一些揣测吧。

分歧原因1: 基础能力

一种可能是不同国家的基础能力不同。中国的病毒隔离策略，是基于独特的基础设施展开的。首先，要有居委会/村委会，而且是直接可以从顶层动员的那种。其次，要有社会普遍使用的沟通和生活工具：电视台、大喇叭、微信、二维码等等。

大多数国家没有居委会。也没有二维码。也没有普遍信任的沟通和生活工具。

举个例子，英国策略的发布会里，首席科学官Sir Vallance在解释说（大意）：如果现在就隔离，那过段时间病毒再来，那还要隔离。隔三差五隔离，人们就不会遵守了。孩子要去别人家玩，那怎么办？

分歧原因2: 价值观

“孩子到别人家玩，怎么办”这个问题，就牵涉到价值观了。大量的人是普通人，普通人要出去玩，能否禁止他们出去玩？

说得高级一点，“自由”在社会价值中，排名老几？

一个社会中的价值排行，来自于这个社会里政经安排的千年演化。西方文明渊源的古希腊，就是一个奴隶社会。奴隶无比清晰地被剥夺了自由，所以奴隶歌颂自由，神化自由。这种观念渗透进了希腊罗马的哲学，影响了罗马时期国家社会关系的安排，进入了基督教中对天堂和救赎的想象。

在这样一个文化传统中，孩子要去别人家玩，有多难剥夺？

分歧原因3: 天下观

其实，英国的策略在英国人的角度可以理解。英国是一个发达国家，卫生资源充足，有信心把致死率控制在1%以下。特朗普的信心也可以理解。正如他两天前的白宫发言所说（大意）：我们国家有最好的医生，最好的科研人员，我们有信心。

但是，世界上大多数人不生活在这些国家。如果以人类发展指数>0.9来看，像英国、美国这样高度发达的国家，占世界人口的比例仅为8%。世界上大多数人所在的医疗卫生条件下，病死率不是1%。会有一些中等收入国家做得很好，例如中国的2%。还有很多国家会像伊朗：4%。而伊朗当然不是最穷的国家——它在全球180多个国家里，人均GDP排名大约在90多名。

简单算一下，如果真的全球流行，以20%流行率（Lipsitch推算的低限）、2%-4%致死率推算，那么50亿发展中国家兄弟姐妹，将要付出的代价可能是2000-4000万人。英国6600万人，假设20%流行率、 1%致死率，只有13万人会因此死亡。美国3亿人，按同样的假设推算预计，仅死亡60万人。

所以，英国可以承受，美国也可以承受。不能承受的国家，不在他们的“天下”。

在选出特朗普总统、约翰逊首相的时候，英美选民或许就已经做出了选择吧。或者，这50亿人并不在他们的考虑中，就像2000-4000万人不在英国卫生署的科学推演中。

三、同归还是陌路？

人吃其他动物，病毒吃人。过去二十年城市化在发达国家回潮、在发展中国家跃进，人类前所未有的集中、联通，已经做成了一道几十亿人的大菜，就等有能耐的病毒来享用。

在这个背景下，尽管各国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但他们的选择势必相互影响。在相互影响下，结局将符合分歧的各国假设吗？恐怕并不。

中国（和其他采取“隔离”策略的地方）的假设是：我们控制住了病毒，生产生活恢复在望。英美的假设是：让病毒缓慢扩散，忍受数十万人死亡（大多是老病），我们的人群终将获得群体免疫力。

这两个假设在单个国家的视角下来看，都是没有问题的。但问题是，这两种国家，姑且称之为“隔离国”和“扩散国”，在病毒来临之前是相互联通的。这会导致3种不同版本的2020年：

分歧后果版本1. 同归

隔离国放弃隔离策略，转变为扩散国。如果中等收入国家都效法英美，成为扩散国，那整个世界都会成为扩散区。新冠病毒吃透全球数十亿人这道大菜。

在这种情况下，全球致死率很可能高于1%，因为全球大多数人住在不发达或者发展中地区，缺乏足够的医疗设备。以流行病学家20%-70%的预测推算，病毒将吃到14-49亿人。以致死率1%-3%计算，病毒将致死1400万-1.47亿人。

这就是2020的同归版本。在这里，我们继续生活在一个全球联通的世界。我们最好的希望，是病毒死亡人数在低线的1000多万人，而且他们在一年内相对匀速地死去，以至于大多数的死亡都不会被注意。最坏的恐惧，就是超过1亿人死亡，而且集中在几个月中。

在这个同归版本里，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境况会很不相同。由于充沛的医疗设施，发达国家的死亡率会在1%或者更低。而发展中国家里面，比较好的会像中国在2%，比较差的会像伊朗在4%，很可能还会有更差的。

发展中国家的高死亡率会带来什么后果？不知道，可以推测会比发达国家的后果更大。可以关注伊朗的后续，已经有报道说伊朗为此挖的巨型坟墓已经从卫星可见了。同归之路，并非同归。

打个比方。病毒像一个能咬几十亿人的怪兽，各个国家就像面对病毒的一群人。“扩散”策略，就是说“大家快跑！”，然后各自奔命。“隔离”策略，就是说“大家快躲起来！”，然后研发对付病毒的武器（疫苗或者特效药）。

谁会说“大家快跑！”呢？跑的快的人会这么说。

分歧后果版本2. 陌路

还有一个版本便是陌路。世界上的两种国家，隔离国和扩散国，分别结成一个世界。这两个世界内部是可以联通的，但是这两个世界之间不行。从2020年开始，世界上就有隔离国产生的隔离世界，和扩散国产生的扩散世界。

这两个世界间的边界由谁来画？扩散国是不会画的，他们无所谓。只能由隔离国来画。但是，隔离国大多是经济相对不发达的国家，当前的主流发展策略是融入全球经济，他们如何能画得下去？

这会是一个艰难的选择，但从抵御病毒来说，是一个合理的选择。在这个版本中，隔离国的传染度将被限制。如果中国、印度等人口大国继续采取隔离国措施，那么这次病毒能致死的人数将比2020的同归版本降低很多，很多。

本周三，印度暂停了所有国家来印的旅行签证。暂停签证令的期限是到4月15日，但面对一众扩散国，这个政策恐怕无法在4月15日如期结束。

分歧后果版本3. 若即若离

既然这两个选择都那么困难，那么2020的道路将是如何？迅速同归不大可能，完全陌路恐怕也很难。看起来有可能会在同归和陌路之间若即若离。会有国家坚定选择，也会有国家在两者之间摇摆。

还有一个问题是：这个病毒之后如何？下一个病毒怎么办？在同归、陌路、若即若离之中的选择，可能会成为一个常规性问题，产生新的国际边界。

寄托于全球化的业态和假设，投资与负债，人生规划和国家战略，在2020都要被打上一个问号。面对食物链顶端的病毒，人类怎样居住，怎样联通，怎样分分合合，都要被重新审视。

*S：这篇文章是这两天一连串事件之后的个人反应，没有仔细研究，我也没有流行病学的任何背景知识。如有错误，请指出。谢谢！

文中提到的一些信息源：

英国卫生署的决策：

https://zhuanlan.zhihu.com/p/112843679

白宫的最新举措（2020/3/13）：

https://techcrunch.com/2020/03/13/white-house-teams-up-with-google-to-build-coronavirus-screening-site/

WHO指南：

https://www.who.int/zh/emergencies/diseases/novel-coronavirus-2019/advice-for-public/when-and-how-to-use-masks

时代周刊网站对口罩的看法：

https://time.com/5794729/coronavirus-face-masks/

哈佛公卫Lispsitch的预测，也包含其他人对疫苗投产期的预测：

https://www.hsph.harvard.edu/news/hsph-in-the-news/the-latest-on-the-coronavirus/

印度暂停来印旅游签：

https://www.aljazeera.com/news/2020/03/india-suspends-visas-attempt-coronavirus-spread-200312035057594.html

伊朗的巨型坟墓：

https://www.space.com/iran-coronavirus-graves-satellite-images.html

封图来源：Xia, Shang & Liu, Jiming & Cheung, Kwok-Wai. (2013). Identifying the Relative Priorities of Subpopulations for Containing Infectious Disease Spread. PloS one. 8. e65271. 10.1371/journal.pone.0065271. 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