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似来非来。为生计所累,只得顶风冒险在人群中奔来逐去,仓仓惶惶,不知何时方是尽日。一如无人料得到,新年伊始即有瑞雪普降的2020,居然会以这样的方式跟人类开了如此恶毒的玩笑。
现实冰冷如铁,偶尔回顾旧时路,沉湎一下旧日的流金岁月,虽说旧梦不须记,但偶尔回溯借以对抗下现实的无奈和冰冷,或许也不是坏事。
2019的最后一个月月初,黎小田病逝香港。香港当年叱咤词曲界的三大才子:除顾嘉辉安养他国外,黄霑早已驾鹤仙游,黎小田今也魂安地下。虽说,有生就有死,但打开音乐软件找出他们的旧作,或低徊、或绮丽、或激昂、或幽怨,声声字字,无不敲中人心,令人黯然神伤。
许是因为前辈生前低调,或是晚辈生的太晚,写稿之前,搜了N多网页,但基本大同小异。只知他是音乐世家出身,父亲黎草田是香港音乐家,母亲杨梨君是《大公报》作家,八十年代曾主理《新晚报》的音乐版面,妹妹黎海宁是著名编舞家。幼时出道,拜红线女为义母,这样的黎小田,这样热闹文艺的身世,再加上出众的才气,玲珑的心性,注定了他可以立在潮头,笑看香港娱乐圈的风声水涨,嬉笑悠游,滋滋润润得过完一生。
这样的一个人,起点当然是高的。但提及他的出道伯乐,还是让人意外兼咋舌。当年,黄永玉栖身香港,为稻梁谋做过一段时间编剧。在创作《儿女经》的时候,为协商电影谱曲事宜,黄永玉偕同事陶秦前往时任长城电影公司配乐的作曲家黎草田家中拜访。黄永玉画家出身,眼观六路,精于观察原是画家的本色当行。谈天过程中,黄永玉留意到一旁嬉戏的小田,圆滚滚一张小脸,顾盼之间满是精灵之气,自觉与剧本里的虎儿神韵暗合,便建议6岁的小田前往试镜。结果嘛,不用想也知道——小田田童星生涯就此开启,那由音影织成的戏梦人生也就此展开。黄永玉笔下的黎小田好像难得的规矩,跟银幕上常见的精灵任性完全不同。发表这幅速写时,《长城画报》还特地配了张照片,小田乖乖坐在椅子里,黄永玉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配文也相当别致:“黎小田规规矩矩地坐着让黄永玉绘像。”家境优渥的孩子大抵骄纵叛逆多些。虽说,打小就被父亲逼着学钢琴,学古典乐(因为弹琴坐姿、手放的高低,以及用功与否,被赏吃“藤条炆猪肉”少不了的)。但50、60年代的香港因受“五月风暴”的影响,整个社会都处在躁动中。猫王、Rick Nelson音乐的风靡,The Beatles的访港,在年轻人中影响巨大。1964年6月,被当时的港媒称作“狂人”的The Beatles访港,一时间,社会情绪异常紧张。最搞笑的是,香港两大报章居然担忧乐队的到来会带坏小孩。后来的结果大家都看得到,The Beatles不仅没有带坏小孩,还在港掀起了乐队热潮,为后来繁荣耀目的香港乐坛,埋下伏笔。处于青春期的小田,极其迷恋欧美流行乐,一有机会就从各个乐台听,疼惜孙儿的祖母干脆买了把吉他给他。许是天资聪明,又许是家学渊源,很快小田就掌握了一些和弦,还常常拎到片场弹奏,扮猫王,“冯宝宝她们全部晕晒”(有些人的撩妹功夫真是天生的)。顺嘴八卦一句,多年后,冯宝宝聊起这位“青梅竹马”,当众笑指小田是她的初恋。她说,他俩在《可怜天下父母心》中首次合演兄妹,就觉得小田好帅,到拍《神童擒凶记》就真爱上了小田田。《儿女经》剧照,萌哒哒的小小田,又靓又灵。冯宝宝认他初恋,是不是很合理?!言归正传,黎爸爸一个正儿八经的作曲家,听说小田在片场玩吉他的事后,心下大怒。从小着意培养了这么一个儿子,好好的古典乐不去学,偏去“不务正业”抱吉他。震怒的黎爸冲进片场,劈手夺过儿子手里的吉他,就地猛摔。事后还将黎小田关了禁闭,不给饭吃。然而,青春期的少年叛逆起来,哪里是靠暴力就能够制止的?更何况,家里还有一个宠孙子的奶奶,儿子把吉他摔了,奶奶就替孙子再买一把。结果,奶奶买了四五回,恨铁不成钢的黎老爸就连摔四五把....日后,小田回忆起这段往事,仍旧其意难平,“我的声音低沉,学猫王很像,猫王又很有型,很讨学校女生喜欢。但父亲不喜欢,还曾打烂我的吉他。”只是看他成名之后,常会在不同场合下端坐在钢琴前,行云流水地弹奏,而少见他抱着吉他放歌。那时那刻的小田不知是否会对父亲逼他用心学钢琴的苦心,抱有一份更深的感激与感激?老爸铁了心摔,小田也铁了心玩流行乐,组乐队。年轻人爱威风,去女校——Maryknoll(玛利诺修院学校)、St.Mary(嘉诺撒圣玛利书院)打band,撩妹耍帅两不误。闲暇时,就跟自小在片场认识的李小龙一起打架,四处闲逛。谁能想象一贯以刚猛智慧闻名的李小龙,居然也有在笔记本记录82种恰恰舞舞步,还为不同舞步编上了号码,以便他与舞伴沟通和配合的时候...诸如,每周末下午四点到六点,在重庆大厦的地下室里的那家当年很有名的Bay Side夜总会跳“茶舞”;或是,去宝勒巷当年最出名的上海浴室“温泉浴场”,体验“冲凉”;再就是去KG-V(当时的英皇佐治五世学校)找英国小孩打架。据说,小田虽然个子矮小,但胆色过人,打架永远站在最前面,即便遇到比他高的对手,也毫不犹豫地出招。李小龙的巨星身份,人尽皆知,但他的童星身份却少受关注。《细路祥》就是李小龙童星生涯里最受好评的电影,被誉为“天才童星”。黎小田就讲过,儿时的李小龙很有活力,“像只甩绳马骝 (即猴子)”,周围人都叫他“无时停”,但也是黎小田那班童星们的偶像。不过,这一切在都在李小龙拍完他最后一部粤语长片《人海孤鸿》结束了。当时,李小龙刚过山车般地拿了拳赛和舞赛冠军,《人海孤鸿》也好评如潮,但旋即因打架伤人被勒令退学。据说,当时警方递来警告说,再这么打下去,必要抓他。虽说,李家在香港属于名族,李小龙母亲何爱瑜的养父何甘棠是大名鼎鼎的何东爵士的同母异父弟,父亲也是粤剧四大名丑之一的艺术家李海泉。但以当日何家的声势都压不住李小龙闯下的祸,可见当时事态之严重。(还有一种说法,据说李小龙得罪了黑道,还惹出了黑道“密杀令”。但事实如何,也都是一个谜团,真相如何也只有李小龙自己清楚了。)自此,李小龙远赴美国留学,香港事宜暂告一段落。关于黎李二人的合作,在网上能查到的资料只有1973年李小龙上演的《龙争虎斗》里,小田在电影配乐中唱了和音。据小田自己回忆,当时李小龙带来了一台能够制造多种新奇声音的混音器,黎从他那里受益不少。至于多年后,由小田作曲的那首火遍大江南北的《万里江山永不倒》,里面饰演大侠霍元甲的人却成了李小龙同门师兄弟黄元申。词曲界与武术界的双雄的李黎二人居然没有合作出一部传世之作,也是可惜。1960年代初,小田留英归来,在夏蕙夜总会组建Combo乐队,结识了夜总会的司琴和领班,即日后香港殿堂级作曲家顾嘉辉,跟着学了不少“打band”知识。但他一如往日般吊儿郎当,对于未来尚无明确规划,只是羡慕辉哥身边常常围绕着好多女仔,觉得好威风,这才对音乐产生了更多的兴趣……1974年,TVB举办第一届“作曲邀请赛”,顾嘉辉、黄霑、黎小田居然同届参赛,天罡地煞汇合,赛事前三名一举被收入囊中,纵横港乐的三大家就此横空出世。三大家中辉黄二人似乎更亲近些,小田与二人的合作似乎更偏重于工作上的往来。可查的逸闻,也只有黎小田因为改《问我》的歌词,被黄霑在报纸专栏上大骂三天的逸事。其实,也怪不得小田。黃霑事后接受采访的时候也讲过,是他将词漏写了一段,等到小田录完音发现之后,再打电话过去,早不知人在何处。无奈之下,小田只得从他原词的另几段各截两句,敷衍出一段充数。虽逻辑有误,倒也不妨碍曲子的广泛流行。别看《问我》只是《跳灰》的一首主题曲,但这首歌真不简单。它是小田应发小陈欣健之邀,以冯宝宝为灵感谱的曲,黄霑以林燕妮为灵感填的词(也难怪老黄发脾气,怎么,你以为你是罗文咩?)。歪个楼,话说罗文还真的很爱这首歌,还在自家的演唱会上唱哭过。(“黄老邪”怼天怼地,却唯独钟爱罗文。看到罗文唱得泣不成声,忙跑上台去又是擦泪,又是发表谬论“吃口糖”)。个中因由,罗文在78年演唱会时就提过:“我知道以前有好多人好憎我的,我也曾想过要不要改变自己去迎合别人。但后来又想深一层,我觉得无需,人生只不过短短几十年时间,我无需将自己变作另外一个人使得自己不快乐。并且我相信,我在舞台上将我所有的功夫都交给观众,迟早有一天,观众一定会接受我的。我希望有一日,直到我不唱歌为止,我都可以保存一个真的我自己。”除出罗文外,喜欢并且唱过这首歌的也都是超一线大牌,如邓丽君、萧芳芳、哥哥、徐小凤、老黄自己、郑秀文、成龙等等。这首曲子能如此受欢迎,自与曲中情意放达,人生感悟深切相关。有曲如此,作为“父母”的黎黄心胸也不至狭隘到因此割袍断义。更何况,曲已出街,传唱度还如此之高,揭过不提也就罢了。至于和顾嘉辉,虽说有“师徒之分”,但二人接触似乎更多的是在音乐交流方面。诸如,顾嘉辉当年为《楚留香》写了主题曲后,还未推出便拿给小田欣赏之类,但比之辉黄的肝胆相照总觉差些意思。虽说作为看客有些遗憾,但人生不过就是这样,一时瑜亮,相互欣赏不妨,但要说做知己,就要讲缘法,也要投契。旁人遗憾也好,伤感也罢,跟当事人全不沾边。获得季军后的第二年,小田进入丽的。虽是大名鼎鼎的黎草田之子,又是季军,但丽的前辈高手如云,想要往上走,还需继续努力,静待时机才行。 而就在静等机遇之时,面相“出众”的小田田被薛家燕“劫走”,做了《家燕与小田》的主持。虽说都是童星出身,但小田田的家世既好,长相又帅,又是红惯了的童星,一般人根本难入法眼。合作之初,小田田也是一贯的少爷脾气,怕冷怕热怕早班,不到12点绝不出通告,辛苦一点就哭着指着家燕姐臭批:“为什么这么辛苦,为什么你这个女人都不用休息啊?”把个家燕姐气得冒烟,还得反过来柔声安慰他。因为节目效果实在好,常会有媒体采访二人。每次记者问及家燕姐,对于小田的看法,聪明圆滑如家燕自然是满口好话外加一叠高帽送过来。但轮到问小田对搭档的看法时,小田一脸臭屁地讲:“无所谓欣赏不欣赏,只是她的腰比较粗。”碰上这么个宝贝搭档,家燕姐自然恨得牙根子痒痒,自然会找机会要收拾他。不肯早班,不想排练?那就去演乌龟咯。12点还不出工,非要让家燕姐打电话去请?OK,低声下气地哄他“乖,你起来嘛,我们都在等你!”等到片场就给他一巴掌,直接打醒他。向来才子爱风流,小田哥不光有才,追女仔也向来很灵。人人都知汪阿姐德高望重,气韵端庄,但也少不了被小田哥在节目里假借教吉他的名义,吃吃豆腐。小田随手用苦肉计对付家燕姐,以求抱的美人归,是他的气量,也是他的手段。按常理论,被人打了耳光应该是很生气的,但挨了耳光的小田反倒不生气了,不光不闹意见,反过来还对人家很好。家燕姐自然感动,一来二去两人开始拍拖。小田虽一贯花弗,但诚意还是十足十。多次公开示爱,又赠跑车,最搞笑的是小田爷爷死后,作为长子嫡孙的他分账几百万,居然拿着存折就跑到家燕姐面前示爱,表示有把握追到她(薛爸薛妈不想女儿与圈内人拍拖,觉得艺人生涯虽然风光,但大起大落不够稳定,二老态度,小田自然清楚咯)。只可惜,襄王有意,神女无梦。二老态度固然是个阻碍,但更重要的是性格分歧太过。黎小田自己也看得清楚,薛朴素,事业心强。他自己是少爷脾气,爱漂亮,爱名牌,追求生活质素。一件白衬衫只肯穿半日,除去午后才肯开工外,下午四点必喝下午茶,晚上吃饭还要抽雪茄。这样的两人做朋友做知己是幸事,但真做了夫妻未必就是运气。夫妻虽没做成,却无碍二人一生知己。黎小田允诺保护她一生一世,他也践行了。当薛家燕因婚姻触礁,经济出现困难,黎小田第一时间为她奔走、斡旋,让她拿到当红艺员的薪酬,进而成功复出。再往后,她的《皆大欢喜》开播,久违银幕的他又客串“武麒麟”,陪她做对手戏。2017年隐退多年,身体状况不佳的他又再次为她出山,共同主持《流行经典50年》,身兼音乐总监、伴奏、编曲等多个职位。一切的一切,只为了当年允诺过她的那句“照顾你一世”的誓言。虽说,再见时双方又是自由身,小田也曾用嘴衔着玫瑰示爱,但对于双方而言更多的是类似老友间的戏谑与调侃。2019年5月份小田患病,家燕姐便肩负家人之责替他对外界宣布病情,在病床前唱他最喜欢让她唱的《心肝宝贝》给他听。2019年11月30日夜,小田病危,也是她第一时间奔赴医院。最后,也是她一力奔走、促成《To 小田with love forever 音乐会》。所谓“人夹人缘”,生死之交,不外如此。有时人就是这样,越得不到的,心上的烙印反倒越深。小田一生风流,但绝非下流,有节有度,言出必践,也算是丈夫本色。到1976年,黎小田写的电视配乐依然寥寥,只《十大刺客》一曲,虽短小精悍,却昂然有力,一时传唱甚广。小田的母亲杨莉君女士对这首曲子持赞赏态度的同时,但也以专业乐评人的辛辣眼光,一语道破其中的症结所在——“小田呢首歌確係好,惜是太短太短,流行曲之大忌。”这首在1974年由顾嘉辉作曲,叶绍德填词,仙杜拉主唱的《啼笑因缘》的横空出世,让粤语歌真正摆脱难登大雅之堂的尴尬处境,香港流行乐终于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但听了好多版本,最中意的还是哥哥唱的这版,不可不听。世上没有一蹴而就的成功,小田也不例外。许是吸取了母亲的专业意见,之后的小田在音乐创作中逐渐摸索、学习,更恰逢香港经济腾飞,市民趣味开始向外扩张,中西新旧文化交融更迭之际,小田真恰逢其时。其本人既有留英、组西洋乐队的经验,又有家传古典乐背景,自传统粤语长片片场中长大,身边粤剧名伶环绕(前面讲过粤剧泰斗红线女即是小田义母),长期淫浸其中,自是得益不少。1977-1978年,丽的拍《李后主》需将多首后主古诗词谱成歌,小田忆起六十年代前辈于粦曾为粤剧名宿任剑辉、白雪仙主演的粤语戏曲片《李后主》做过类似工作,便向于粦求借这批作品,作学习之用。小田善于借鉴,将其中戏味减轻,曲风往流行曲方向转化也十分成功,尤其是一首《春花秋月》,传唱多年,堪称经典。有天分,肯下苦功,做人又谦虚。自此,黎小田渐成气候,被丽的提拔为音乐总监。正如黄霑日后在其博士学位论文《粤语流行曲的发展与兴衰》中所述,“无论是“无线”,“丽的”,即或是1975年到1978年昙花一现的“佳艺”电视,都有主题曲。这些主题曲,既在当时流行,过后也有人不停传唱。像关菊英的《狂潮》,罗文的《家变》《强人》《小李飞刀》《陆小凤》,袁丽嫦的《鳄鱼泪》,叶丽仪的《上海滩》,徐小凤的《大亨》,郑少秋的《书剑恩仇录》《倚天屠龙记》《轮流转》《楚留香》,关正杰的《大地恩情》《神雕侠侣》《变色龙》,甄妮的《春雨弯刀》《奋斗》和邓丽君的《风霜伴我行》等,都成为香港粤语流行曲的长青歌曲。奇怪的是,这些歌曲,全出几个人手笔,写旋律的,是顾嘉辉,黎小田和黄霑。填歌词的是卢国霑,邓伟雄和黄霑。”(字里句中,可窥“黄老邪”的傲然本色)随着黎小田在流行音乐领域取得了成绩,父亲的态度也慢慢从反对变成支持昔日,人人嗤鼻的粤语歌转成香饽饽,连大学校长也会在宴会后拉一首黎小田的名曲《人在旅途洒泪时》以娱宾客。但凡想在香港闯出名头的,都得随分从时,向粤语歌靠拢。即便是张国荣、邓丽君、叶振棠、甄妮等也不能例外。邓丽君、徐小凤、黎小田反串黄梅戏的《戏凤》,悄咪咪地补一句,别看邓姐姐外表永远是甜蜜蜜的,但灌起酒来也从不含糊,小田直接被人家灌到吐!
弹、唱、作、编、填、演、主持样样精的小田却不像一般单纯的艺术家,只凭感性处世。作为世家子弟,又在片场混熟,他对演艺圈里的人情世故看得很透。点评圈中人物,寥寥数语,全在点上。他曾在访谈节目里被要求品评圈里有天分,后来发展却不尽如人意的,他以关淑怡为例,讲了这么一段:“在娱乐圈,你必须知道你想要什么,你的底线是什么,然后向哪个方向进攻,你告诉别人,别人才能给你办事。搞不清自己想要什么,或者能拥有什么,只会把一手好牌打糊掉。”对照关淑怡的往事,可以自行体会。也正是因为这份清醒,黎小田待人宽厚温和,从不声色俱厉。即便工作紧迫,困难多多,依然能抱着笑脸,心平气和地解决问题。搭档填词人配乐,永远会给对方预留充足的思考时间。对于后辈新人,只要觉得对方有潜质,就会给对方机会,并不停加以提点。在赵增熹刚入行时,黎小田就教导对方“要在演艺圈工作,千万不要怕吃亏,做多一点,学多一点。”他一生提点的后辈众多,吕方因一首《你令我快乐过》走上事业高峰,柳影虹、张学友、陈百强、陈奕迅、郑秀文等都曾得他助力,但其中最有名,最出色,为众所公认的就是张国荣和梅艳芳。绝世巨星又怎样,一开始何尝不是受尽委屈?只言片语 亦可窥心底深处之意难平
身份上哥哥是黎小田的契仔,但实际相处中,哥哥和小田是亦师亦友。前期,小田是哥哥的提携者。无论是在亚洲唱歌比赛中当评委的小田选了哥哥(太多文章扒过这段,这里就不多说了哈),给初入娱乐圈而不得志的哥哥机会做《家燕与小田》的合音、伴舞,还是担任他唱片的企划与监制,帮他调整唱歌的发声,再将写好的主题曲拿给他唱,让他参与各种电视剧,无不见小田对哥哥的用心之苦。
二人一直配合默契,直到《风继续吹》的问世,将困在低谷的哥哥直接吹上事业高峰,奠定他在乐坛的地位。次年,一首热情似火的《Monica》横空出世,全港震动,专辑《Leslie》热销40万张,一举斩获当年的十大中文金曲奖和十大劲歌金曲奖,哥哥的巨星地位由是稳固,华语圈之后十数年的劲歌潮流也由此开启。别看《Monica》曲调那么骚潮,细究词意却是支不折不扣的失意歌,如此“前无古人”的反差大派送,全拜你的另一个黎叔——黎彼得所赐咯。话说,当时黎彼得正处在伤心欲绝的失恋期,却被监制小田要求写一支“开心快歌”。黎彼得被逼不过,心头可人儿的倩影又挥之不去,情丝纠缠之余,你黎叔干脆发挥“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精神特质,把自家一腔追悔之情融于歌中,这才造就了这独一无二的大众情人“Monica”。没有《Monica》可能就没有后来的张国荣。哥哥自家也讲过,他是从《Monica》之后才开了嗓。15年后,《Monica》还在第22届十大中文金曲颁奖典礼上被选作“20世纪百年十大金曲奖”,这首歌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人是感情动物,别看小田做了哥哥的契爷、恩师,工作不达标的时候也会很严肃、很凶,但两个人相处始终融洽,也在某种程度上见证着彼此的生活/成长。有时体现在音乐里,也颇令人玩味。之前讲过,小田成名既早,家世不错,自身质素也高,只是才子风流病不轻,一生惹出绯闻无数,伤透佳人心。小田自己也承认过,一生中孽缘居多,其中伤得最痛的当属第二任妻子关菊英。别看你菊姐外形飒,业务精,十五岁即冠名“东南亚唱片公主”,面对感情也一样柔弱过。二人初识之际,菊姐还只芳龄十四,是杜牧形容的润洁白嫩如豆蔻花般的小姑娘。26岁的小田一见倾心,就一封接一封地写情书给人家。就这么,菊姐沉入爱河,一沉就是十年。虽然知道小田心里有家燕,身边各类的姐姐妹妹也从未断过,但被丘比特射中的爱人盲目起来有多可怕大家都懂的。直至第八年,菊姐意外怀孕,又知小田的心猿意马,就自己跑去医院把孩子流掉。小田意外得知,自知亏欠对方太多,一边以求婚作为补偿,一边则悄咪咪地写下了《缘份有几多》,以剖白心曲。其实,菊姐何尝不知这匹野马难驯,但究竟年轻,总觉能将情场浪子拿下是自己无边魅力的最佳证明。只可惜,浪子回头了,也终究是浪子。婚后不到两年,两人关系即杂音不断,而小田的风流行径终究是菊姐心里的一根刺,有时小田的大献殷情,难免被误认是“背后做了错事的补偿”,搅得双方都不愉快。更兼小田还面批菊姐演技差,又被菊姐意外撞见他竟将其他女人带回家,十年感情就此幻灭,再无挽回余地。
对于此种结局,小田似乎早有感应。在离婚前一年,即在哥哥专辑《Leslie》中,借《不怕寂寞》一曲,吐露心声。两年后,小田再次在哥哥动感十足的新唱片《Stand Up》中夹带私货,发了一首与专辑风格迥异,却也伤感至深的《分手》。曲中人自嘲小丑之余,只望可在“平复内心战抖”后,与对方“仍成密友”。好好一对爱侣,搞到惨淡收场,两人心底都不好过,旁观众人也是徒叹奈何。顾嘉辉也曾为菊姐写过一首《总有分别的时候》,作为她对这段感情的最终态度。很伤感是不是?但要怪也只能怪小田太作。得到了不珍惜,到了爱别离,求不得的时候,才发觉自己真的丢不下,舍不得,却已是太迟。再往后,关菊英返港。二人多年后的第一次重遇,对着旧人的小田又是心跳,又想流泪,更想当面认错,却终又开不了口。在各种节目、场合,都当众表达过“还是菊姐最合心意”类似想要鸳梦重温的话。只可惜,错过了即是错过了,他终是失去了拥有它的资格。随着哥哥的成长,两个人在音乐和艺术上的分歧逐渐拉大。和哥哥后期百无禁忌,注重艺术的先锋性不同,小田崇尚极简,无论是舞台设计,抑或音乐创作方面,他的趣味更趋近于一种阅尽繁华后的简约。正由于此,小田对2000年张国荣热·情演唱会的态度更偏保守,在他看来以哥哥当时的超然地位,根本无需再玩造型,简简单单一套礼服上阵,即已足够。像他那么一个人,那样的优雅贵气,非要有学识、见过世面才涵养得成。
但小田忘了,人天性里的某些东西,在某一时刻是有被舒展的需求的。尤其当这个人阅历渐增,智识层面又不断提升,生活里又有一些杂音想对他进行干扰、压制的时候,这种欲望尤其强烈。哥哥温柔优雅不假,但反叛、野性的成分也很真。他的智略眼界早已超越了当时社会主流文化,而他同志的身份又让他身陷各种杂音脱身而不可得。人性本就是越压制就越反叛,以他的身份地位又无人可以迫他不作表达,这或许才是他明知在挑战公众底线,而偏要去尝试逾越的真正动机所在。小田的看法其实也没错,所谓“大乐必易”,当年黄霑在这四字的触动下,以中国传统乐中最简单的“宫、商、角、徵、羽”为基,凭借一曲《沧海一声笑》,写尽江湖豪侠如风光霁月的坦荡襟怀。黎小田则将这种理念贯彻于他的整个音乐创作之中,他的经典曲目,如《万里江山永不倒》《胭脂扣》《大地恩情》《残梦》等都是这种理念所催生出的不朽硕果。竹子曾试过在深夜里把林忆莲翻唱的这首《残梦》单曲循环了三个小时,只觉悸动,而不觉单调。千里梦回,苇草轻动,直教人怅问:为谁风露立中宵呵?!小田曾教导后辈,“最简单旋律反倒最难写,但往往一些隽永的歌曲,大都是最简单的歌。”但旋律做到最简,却不代表毫无难度。2016年林忆莲在做翻唱专辑《陪着我走 In Search Of Lost Time》就发觉,《残梦》旋律看似简单,却成了她在做那张专辑时打磨最久,也最难把握的曲子。虽说难,但《残梦》的魅力之大,就连哥哥都挡不住。在1988年《金曲伴小田》演唱会上,哥哥就以“一向喜欢唱浪漫拍子的歌,这首歌的意境浪漫,又伤感,旋律又美,我听过第一次之后,已遗憾不能成为这支歌的原唱者,关正杰真幸运”为由,极力要求恩师让出《残梦》给他唱,也是相当可爱了。老师总会偏爱最出色的学生,而哥哥的勤力和专业也绝对衬得起这样的偏爱。虽然师徒两该玩闹时玩闹,斗嘴起绰号时毫不留情(小田因为体型圆圆,就被哥哥戏称作是“加菲猫”;小田则回敬刚出道的哥哥,长发黑皮,像只未断奶的大猩猩)。
但一旦开始工作,两人立马严肃起来。每当录完歌后,两人都会将录音回放。只要有一个地方出现问题,哥哥会主动把整首歌重唱一遍,以保持整个曲子的平整流畅。(其实只补唱有问题的地方也是可以的,但这样一来,补唱再接的地方,呼吸上的间隙是听得出的。明敏如哥哥自然无法容忍这样的破绽存在)哥哥1989年告别演唱会的最后一场,小田以嘉宾身份为哥哥钢琴伴奏,“我(的眼泪)忍了很久,没想到他的眼泪是喷出来的……”
其实,小田手里一直存着六、七首哥哥当年因瑕疵而未面世的歌,以哥哥生前身后的荣耀,小田若想拿来换钱,炒噱头、抓眼球哪有不成的?但小田始终不肯把这些曲子公布出来,反将维护对方艺术形象的完整性看得比这世上的虚名浮利重得多。在这样的浮华世界,尤其是娱乐圈这种人走茶凉的地方,能保有这份心境,即便是以高山流水震烁古今的伯牙子期,也不过如此了罢。小田身上的确有非常圆滑世故的一面,但骨子里仍存着一份天真、一种大师式的傲然和操守。他能守着已故的得意弟子有瑕疵的作品不发,也不愿在哥哥死后对他的死多做评论。他真的不怀念他?不是,但他不愿、不忍,也不屑对着镜头去剖析心声,将心中的那份思念庸俗化。虚名浮利他都享过,他实在不屑于吃死者血肉去再增加自己的热度。小田身上始终有一份创作人的自觉。虽然他的环境始终不差,但他始终记得这世上终究是落寞的人多。他的音乐很少是写给得意人作锦上添花之用。他的音乐始终是向下的、开解的,替落寞者发声的。九十年代中后期开始,乐坛风向转变,电子音乐也开始大行其道,他始终想要从他自己那里坚守住音乐创作的阵地,他去扶持后辈,培养唱将,做真正味道的音乐,而不是靠电脑合成的手段演奏。遇不到好的歌者可以诠释自己的作品,宁愿减产不作也绝不媚俗。他缺钱吗?不缺,但是各位可以睁眼看看,周围哪有嫌自己钱太多,名太大的?!对照世人长迷之态,如此傲骨怎能让人不钦佩感怀?诚然他有很多问题,他的多情好色,“情人排到莫斯科”(他自己的戏语),他的贪靓贪舒适(他母亲都认为以他的资质成就远不止如此),但正如他在《问我》里唱的“无论我有百般对/或者千般错/全心去承受结果”,在历尽风波之后,他仍能讲一句“我系我”,坦荡真诚,问心无愧。若说,哥哥与小田亦师亦友的深厚情意,令人动容。其实阿梅与小田的渊源也不弱于前者,与传了满大街的初识版本不同的是,其实早在小田跑去歌厅结识阿梅之前,阿梅已和姐姐梅爱芳在《小田与家燕》中伴过舞了,只是当时两人还只是小孩子,小田对阿梅毫无印象罢了。1982年,小田要帮无线办《新秀唱歌比赛》,需四处搜罗优秀的歌手参赛。当时,小田从行家嘴里得到消息,得知湾仔舞厅有个声线很靓的女孩子,专程跑去听了几次。意识到这个声线似徐小凤的女孩是可造之材,便抛出橄榄枝,力邀她来参赛。别看你梅姐后来永远是一副霸气侧漏的大姐大派头,最初也只是个怕羞到要姐姐陪伴才肯参赛的小姑娘其实,小田一般是不喜欢找类似在歌舞厅这样复杂环境下出来的歌手,风尘气太浓,反而不利发展。但阿梅唱功实在不错,小田爱才心切,也就网开一面。但在离开时,还是指点她要摆脱别人的影子,做自己。后来,阿梅真的拉着姐姐跑去参了赛,选的依旧是徐小凤的曲子《风的季节》,顶着一头大波浪,一身俗艳地登了台。虽说形象老土,但阿梅唱功还是得到了评委们的一致认可,觉得冠军非她莫属。你要问评委有谁?个个都是狠人,除小田外,还有黄霑、顾嘉辉、林燕妮……场外,电视机前,也有个不在场的狠人凭声音相中了阿梅,她就是肥姐咯。当时肥姐在家里忙着围四圈打牌,把电视机开着当背景音乐,结果听到一把极似徐小凤的声音出来,一时惊为天人,当场断定这小姑娘以后必然有巨星运……梅家双姝,被妹妹拉着参赛的爱芳,以一首《小城故事》被华星高层看好,可惜没过准决赛。
你若觉得,阿梅这个冠军拿的轻松未免太过天真。虽说当时黄霑直接给了满分,顾嘉辉以艺术无满分为由,硬扣一分,梅艳芳还是第一。但仍有评委觉得作为艺人歌艺虽然重要,但不够漂亮,难有前程,不想留她。幸亏小田力排众议,并断言:“从新人来讲,再来十年,都不会出一个像她这样好的”,才保住了她。后来小田回忆说,“梅艳芳不算选手中很漂亮的,但她唱得很好,动作很好,舞台气场很好,她拿着麦,手指是会动的,我们叫body language,身体语言,这个度是很难把握的,过一点就不行了。”因为性格特别选了人家,提问的第一话居然是“你到底几岁”,怀疑阿梅谎报年纪,搞到人家拿身份证给他看才算,也是real搞笑这次比赛之后,黎小田与阿梅签了一份超长合约,长达8年,为的是可以放心在对方身上倾注心血,花大本钱请人栽培她。小田也的确说到做到,除他自己一手包办阿梅的音乐路线外,还特地请刘培基出手帮这个衣着不敢恭维的女孩子设计外形,请杨凡出山替她拍唱片封面。这时候的阿梅,羞涩腼腆,远不是日后那个言笑自若,举止洒脱,气场爆棚的“千面巨星”。拍唱片封套做个造型,脱件外套,对她来说都是一种难越的障碍。更别说跟人周旋应酬,嬉笑玩闹了,整个人都是封闭的。
许冠文就曾回忆,小田把初出茅庐的阿梅推荐给他,串场演酒廊歌手。谁知这个看似既不起眼,又有点害羞的小女孩一开嗓,居然技惊四座,令在场众人心下震动……
阿梅的第二张专辑《赤色梅艳芳》,封面由刘培基操刀,小田任制作人。当初选择用这个封面而不用惯用的“大头照”是冒了险的,但刘培基一意孤行,华星也没办法。但出来效果意外好,阿梅也由此受益,甩脱了“徐小凤第二”的帽子最初阿梅推出的几张唱片,更注重音乐性,对形象包装没有太过在意。直至《飞越舞台》开始,阿梅这才开始逐步重视形象包装问题。其实,这也和小田的理念有关,前文讲过,小田是极简主义,强调simple is beautiful,在他看来歌艺够出色,简单上阵即可,无需在舞台方面过分搞包装、玩噱头。在小田眼里,阿梅那醇厚沧桑的声线,辽阔的音域才是他最珍视,最想要琢磨、培养的。虽说,阿梅在早先是模仿徐小凤出的道,但徐小凤唱腔比较旧式,讲究字字吐音清晰。阿梅音域宽阔,借鉴了英文歌唱法的她更显摩登,更符合经济腾飞后的港人口味,走后来百变华丽的音乐路线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小田替阿梅作曲、监制多年,两个人相处也有“不咬弦”的时候。其中,最让小田头大的,就是她鼎鼎有名的迟到。但凡她出场,十次中最少有八次迟到。阿梅拍许鞍华的《半生缘》,全组单等她一人,直等够八小时才开工。你想说她是红了以后耍大牌?才不,人家没红的时候就照样迟到。小田约她12点录音,12点40分小田去,人还没到。遇上要登台,人都不知道在哪,小田只有亲身上场顶班。小田也自叹没法说她,“她没红就迟到,所以红了你也没办法劝她改。”嘴上说的没办法让阿梅改,但“哭包”哥(哥哥说的)还是被阿梅的迟到气得跳脚骂人,直到被当场气哭。写到这里忽觉好笑,也算一物降一物。嗳,小田田,你忘了你当年怎么对家燕姐来着?
虽说把“哭包”气哭,但阿梅仍旧是唱小田作曲最多的歌手小田替阿梅制作的所有唱片里,最经典的一张——《似水流年》中的同名曲《似水流年》背后还有个故事。当年,喜多郎作曲时没作副歌,华星高层觉得歌只有一段太简单,让小田再加一段副歌,(这才是如今我们听到的版本)只是曲子加了,署名却与小田无关,小田倒也不放在心上,他当时执着的是另一件事。早在曲子出来的时候,小田已向阿梅讲清这是首快歌,想要让观众看完电影散场时,有振奋感。但阿梅执意将之唱成慢曲,惆怅中余味不尽,搞得小田颇不愉快。谁知曲子一出街,居然广受好评,小田也就一笑作数。后来讲起这段往事,小田也当众“认错”,跟阿梅讲“你唔听话,但,做对了。”阿梅却臭屁地“揭露”小田当时录音,哭到不能自已,反倒要她这个无事人温言安慰。说完这个,阿梅继续补刀,“完全没有大师的样子,这人很好对付的。”话说,哥哥也很爱这首歌。不单自己翻唱过,还在85年自己的演唱会上,请阿梅现场演绎,自己用钢琴为她伴奏,“哭包”师傅则负责指挥交响乐部分……这样的名场面,再也没有了唉。论阿梅和小田合作的经典,《胭脂扣》不可不提。李碧华的本子好,阿梅的痴情女&鬼演绎得亦幻亦真,哥哥的十二少真·玉树临风,神情潇洒。说句不怕让荣迷们唾弃的话,我真的是在看完《胭脂扣》才get到哥哥的帅……至于,阿梅饰演的如花,那种古典的、幽怨的神采,动人的肢体语言,一颦一笑,都让人过目难忘。电影里的那两首曲子——《客途秋恨》《胭脂扣》,把南曲的婉转精微,悠扬绵柔呈现得相当精彩。四目交投,像两对明晃晃的钩子,明明已是天雷地火,偏要傲娇克制,互耍花枪,越看越有味风流蕴藉,全是那个时代的味道(阿梅版的找不到,真是可惜,否则两相印证,绝妙)
其实,阿梅自82、83年进入电影圈之后,因为形象摩登,一直都以喜剧为主。关锦鹏的大胆起用,阿梅又在《胭脂扣》里交足了功课,最终拿下第8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女主角,算是给自己辟开了通往事业高峰的另一路径。
居然是小田教阿梅唱的南曲,在网上无意中读到这段资料真把我惊着了。其实,按着小田的家世,生活时代,对照他的其他作品是可以想得通的,但不知为何总止不住得惊讶,前辈们的才华真是让人梗着脖子仰望都够不着。小田替阿梅谱的这首《胭脂扣》,很适合阿梅的嗓音。那种沧桑婉转,敛眉低首,极尽黯然,恍惚间似真能看到一个疏淡孤寒的身影失望、转身、远远离开。细细想来,令人魂魄全销。尤其和她的身世两相对照,有时乱想,她会不会真的见过和如花类似的人?那些离散了的芳华艳魄,都真的如风似水般地流散了,未留下半点痕迹么?据专研过粤剧粤曲的黄志华先生考证,只要是对粤剧粤曲音乐熟识之人,细听之后会发觉,“旋律中是蕴含了粤剧粤曲音乐中频繁使用却又非常独特的‘乙反调式’(至少在当代香港流行音乐作品之中是几乎绝迹的)”。同一首曲子,梅版哀怨,心字成灰;哥哥版的痛悔低徊,各有味道。可惜,都天不假年对音乐我是只喜欢听一耳朵的门外汉,黄先生说的这点我无由察觉。只是觉得,如真是这样,像这样既能承先辈精华,又能做得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僵硬晦涩,还能被听惯流行歌的耳朵接受、喜欢、肯定(第八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原创电影歌曲奖),这份才学功力,没能在往后的歌坛里向四方推广、传唱,进而大放异彩,真的是可惜。香港文化评论人彭志铭说:“梅艳芳的成长,跟我们香港的发展是一模一样的。60年代,香港穷,物资贫乏;80年代经济开始腾飞,梅艳芳的成长,可以在香港人的情感里形成共鸣,那是一种共同记忆。我们很穷,但是我们很努力,靠我们的双手拼搏,我们很坚强。”
有人问过小田,如果阿梅晚出道10年,是否还会如日后这般,如日之升,成巨星、变传奇吗?小田沉思之后的答案是:不会,唱片业的生态已经变化。其实,何止阿梅,新千年之后的辉黄小田,音弦渐哑,就连哥哥也一样。是他们天分不够?才华不够?勤奋不够?艺术性不够?都不是,不过是时移势易,时代变了,音乐生态变了,人心也变了。永恒与瞬息有时真是一对有趣的兄弟,你以为会长青的,偏偏易朽;你以为速朽的,偏能逃过时代尘埃的遮面,生出新绿来。没有百八十年的沉淀,什么能留得下,都难说得很。梅、张的相继谢世,其实对小田的刺激不小。小田在BBC为哥哥制作的纪录片中出镜时,那种对哥哥欣赏、怀念、伤感、惋惜到不愿意多提,对他已经“很有钱、有名,周围人也对他很好,却要自杀”的举动,充满不解。“梅姐与哥哥的离去当然是个遗憾,哥哥离世前我们都有联络,也有通电话,但世事就是很难料。至于阿梅,其实要是她肯动手术,一早开刀就没事。”但阿梅一早想好要死在舞台上,小田也无可奈何。只是经过两位爱徒的离世之后,小田哀痛之余,也看化生死。既然没有结局才像真实的人生,也就不必刻意争取、钻营,一切随随便便,求个开心叻。在小田心里的80年代是漂亮的“红色加黄色”,懂音乐、爱音乐的人大把。“现在是灰色和白色,太灰了。”虽说看化,明知“香港近10年都不会出现一个像梅艳芳的歌手”、“未来几年,再难出脍炙人口的广东歌(2014年时采访,大意)”,但究竟尚有一段热肠维系,不肯身逐事外。他也曾借采访的机会,多次诚恳点出华语乐坛弊病:歌手最重要的是唱好歌,其次才是包装
歌越简单越容易流行
唱歌表达方式应该与歌曲表达一致,而不是跟潮流吼
音乐市场对培养和媒体推歌不合理,只推主打歌,令非热门的歌播放机会减少
不是每个人唱主题曲都适合
现在唱片销量差,唱片公司不预支版税之类,让乐坛越来越不专业
媒体要给新人一些支持,不要总是比较新人唱得如何不如旧人,哪里走音哪里,不够原唱好听
人生如若唱歌,少许瑕疵是可接受的。电脑技术做出来的太完美会有生硬之感,无论唱歌、画画都应有神来之笔,给人感到人生有少许遗憾,才算完美……
虽然他能将艺术与商业并重,虽然他常说,没有难搞的歌手,主要是如何引导他们、帮他们开窍。但大环境如此,又岂是他一个人能引导得了的?作为一代大师,他提携、恩惠之人无数,更以一己之力,将梅、张从芸芸中拔出泥淖,一路培育、雕琢,将其自身特质发挥到尽,扶助二人成功走向音乐、艺术之巅。自身也多才多艺,唱得、演得、舞得、主持、制作……样样精通、出色,名作傍身无数。作为人,他一生贪花喜乐,洒脱宽厚,处处结善缘,广受尊崇钦敬。即便后来重病缠身,身边好友、同事也都尊重他个人意愿,全体自动封口,就连一贯以刻薄成性的港媒,也能尊重他的意愿,不骚扰、不纠缠,让他平静度过最后时光。据说他去后,有只黑白纹样的蝴蝶一直静静伏于灵堂椅背,直至次日举殡也未离去,转而飞落在他遗像下的花朵上,停留了很久。琴键黑白,人隔阴阳,回想他被父亲打着学琴的儿时逸事,恍若庄周一梦。
黄志华:《香港乐坛一代大师黎小田50载音乐生涯》《借旧文悼小田》
车淑梅:《懷念音樂奇才黎小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