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不易
来源:物质生活参考(ID:wzshck)
有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有史可论以来,能在“吃”一字上倍下钻研、倾注热情并因吃名满天下的,中年男子居多。
例子就数不胜数了,从苏东坡、鲁迅、张大千、梁实秋、汪曾祺、王世襄到陈晓卿、蔡澜、梁文道、沈宏非、高晓松,都是中年男性“吃货”的杰出代表。连影视剧也总爱以中年男人来定义有深度的吃喝形象,譬如《深夜食堂》《孤独的美食家》,还有《饮食男女》里郎雄饰演的老朱。
男人爱吃喝,听起来是件负意义的事儿,但细琢磨,却是件可爱的事儿。金庸先生武侠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我最爱的便是“老顽童”周伯通与“九指神丐”洪七公,一个老而不正,一个老而贪吃。所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有着缺点的,才像个真正的人。
近些年来,大众审美总往精致去,但照我说,人总是过在日子里的,跟吃喝挂钩的,那才叫美。
而对吃忠诚的中年男子,有种“历尽沧桑,落于口腹才是实在”的感悟在里头,有种让脱发与发福来得再猛烈些,我自岿然不动的平静。
电影《饮食男女》截图
01.
中年“深度吃货”遇上美食,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像是老房子着了火,没得救。他们已经过了要注意身材的年纪,而养生在口腹之欲面前往往是最脆弱的借口。
这其中的杰出代表当然是苏轼。他不仅狂吃,还边吃边写。这就是文人的可怕,万事皆可成文字。他最爱吃荔枝,一天可吃上三百颗,也是太夸张了,不怕上火吗,吃完还感叹“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偏偏他是个爱上火的体质,还有痔疮,他弟就写信劝他你少吃肉少喝酒,他哪里听呢,自然是过嘴瘾为先。还有一回他得了砂眼,大夫让他别吃鱼,他写了篇“口眼争执”的文章来,意思大约是不能为了眼睛而委屈了嘴。真真是个老顽皮。
在常州任职时,有朋友请他吃河豚。那玩意儿可是有毒啊,哪知他吃完后感叹:这美味,就是吃死了也不枉!
“文人吃货”后来大多随了苏轼的遗风,不仅爱吃,而且爱记录吃,到清代袁枚时,已经发展到单独出食单的地步。到民国时期,这种现象更是蔚然成风,如今美名在外的吃家,大多是那个时期的。
鲁迅和胡适是最爱把吃喝写进日记的,哪年哪月哪日和谁在哪家酒馆吃了一顿什么,记得清清楚楚,似乎字里行间还带着咂摸回味。光北京饭馆,鲁迅就记了65家,若算上日本和上海的馆子,鲁迅爱下馆子的传言就算是坐实了。
大官如于右任、谭延闿则喜欢宴请,其宴客的食单都十分经典,只不过他们自己极少下厨,家中都雇着顶级厨师,后来这些厨师出去办酒楼,都是相当成功的,甚至影响一方菜系。
王世襄、汪曾祺和梁实秋则是文人菜谱派,故乡的美食、各地的特色,都经由他们的笔落了下来。
是以梁文道感叹:“中国文学谈到食物的篇章之多,亦是举世称冠。吃到一样好东西,以诗记之;人家请你吃了一块顿饭,也要以诗记之;甚至将要请人来家里吃顿饭,还得事先写首诗介绍自己准备的菜谱。”
但要说最类苏轼的,大约还得属郁达夫。我指的是“不要命”的吃法。郁达夫有一回上福州,正赶上蚌肉上市,他竟“红烧白煮,吃尽了几百个蚌”,后来写进了《饮食男女在福州》。
他还遥嘲苏轼,“可惜苏公不曾到闽海去谪居,否则,阳羡之田,可以不买,苏氏子孙,或将永寓在三山二塔之下,也说不定。”
但郁达夫比苏轼的硬件条件要好得多,他夫人王映霞曾回忆,“他一餐可以吃一斤重的甲鱼或一只童子鸡”。
其他人或没有郁达夫这样的铁胃,但遇上美食也是同样的把持不住。
汪曾祺的儿子汪朗就曾记述,老头儿有一次吃夹沙肉,“第一次做好后,他看着这个油腻腻甜乎乎的菜都不敢动筷子,但尝了一口马上吃个不停,嘴里一边嘟囔着:‘不能再吃了,再吃就要吃死人了。’一边,筷子冲着一块肥肉又扎了下去”。
“面痴”陈晓卿遇上面条,也同样是如此。他常带着剧组十余人驱车去甘家口,只为吃一口柴氏牛肉面。十几年前他在山西运城拍片,村民招待他们吃扯面,他呼啦啦干了两碗,八寸的海碗。惹得村长直咋舌:陈记者,是苦出身吧!
更绝的是,他认准的面店,一吃就是十年,只要人家不倒闭。有一家冷面店,他大略去过上千次,有时候一连吃5天冷面,几天没吃就想得流口水。
陈晓卿微博截图
高晓松的爱吃则更宽泛一些,表现为时刻吃着,不能委屈了自己。
有一回,他抱着一罐十三香小龙虾登机,对空姐说:这个给你们。下一句“待会儿帮我加热一下”还未说出口,空姐一边说着“您太客气了”一边接过了他的小龙虾。他欲哭无泪,强颜欢笑,紧紧地抱住了手中的小罐话梅,然后充满委屈地发了一段微博。
后来我集中观察他,录《奇葩说》时,薯片、瓜子不停地吃,录《金钟奖中国音超》时,时不时地从桌子底下掏出酸奶、薯片、锅巴来偷吃;录《晓说》时,走哪儿吃哪儿,提到吃的就满包口水,难以自制。
大约可以用沈宏非形容陈晓卿的那句话来形容他:为何他的嘴里常含口水,因为他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高晓松微博截图
02.
“吃货”若只是贪吃,是成不了行家,也成不了“深度吃货”的。“深度吃货”们自有一种气度在,这种气度提携着他们对于吃的忠诚,无论何时何地,“吃”一字都打不得马虎眼,不管是何境遇,都认真对待吃。
这又不得不提“文人吃货”的鼻祖苏轼。别人是贬到哪儿愁到哪儿,他是贬到哪儿吃到哪儿。
贬到杭州时,看到杭州盛产竹子,他发明了一道新菜:竹笋焖猪肉,贬到惠州,他又发明了梅菜扣肉。到了广东,他爱上了蚝,还写信给弟弟说,千万别让朝中人知道岭南有此天珍,否则他们抢着要贬谪南迁,到时候跟我抢生蚝吃。一贬再贬到海南岛也拦不住他吃,用当地人的主食山芋做了一道“玉糁羹”,称其“人间绝无此味”。没有肉吃,他就抓了果子狸、蝙蝠、蛤蟆、蜜唧(刚出生的老鼠)来吃……老饕二字,当之无愧。
梁文道言,苏东坡一辈子到哪里都能找到美食,并不在于他的食缘太好,而在于他的旷达。
处逆境而尚能不失食欲,对“吃”一字精益求精、保持热情,这才是“吃货”的本质。
1942年3月,张大千带着家小来到敦煌,呆了两年零七个月,描绘壁画270幅。敦煌地处黄沙,物产贫瘠,可在沙漠里头张大千也吃出了千变万化。这是他在敦煌两年的食单:白煮大块羊肉、蜜汁火腿、榆钱炒蛋、嫩苜蓿炒鸡片、鲜蘑菇炖羊杂、鲍鱼炖鸡、沙丁鱼、鸡丝枣泥山药子。鲍鱼、沙丁鱼是自己带过去的,其他都是就地取材。
临走时他还把自己发现的野蘑菇生长地点画了幅图,送给了后来的敦煌艺术研究所所长常书鸿。从采摘路线、时间到蘑菇的口味都标得清清楚楚。
黄沙之中对“吃”一事执念如此,实在是令人佩服。以此练就的心境自然绝非常人能及,难怪张大千即便画白菜萝卜,也自有其韵味在。
张大千在敦煌采蘑菇,另一位民国奇人却在贵州采木耳。
张学良曾相继被幽禁于湖南湘西与贵州,这两地交通不便,物资不丰。张学良发挥创造力,自己钓鱼,上山打野味,采木耳、野菜,赵四小姐跟着他,练就了砂锅鱼头、野味火锅两门好手艺,虽在幽禁中,伙食还不错。贵州冬天冷,小火锅一炖,又有爱人在身旁,却也分外温暖。
民国吃家身处时代颠簸之中,对“吃”字的坚持披带着一种近乎浪漫主义的色彩,令人钦佩。现代人身处快节奏之中,要讲究一个吃字,却也是另一种难。
陈晓卿虽以“吃货”面目示人,可别忘了,他的本职是纪录片导演,“媒体狗”的一种,经常一加班就连着好多天,没日没夜。这大概也是如今在大城市打拼的大多数人的现状,发展愈快,人留给自己的时间愈少。
可吃货陈晓卿并未因此而放弃“吃”一事。他常在加班过后的凌晨出门觅食,“连日加班,身心俱疲,按常理,最吸引人的地方应该是床。无数个凌晨,脑力已经完全不足以支撑工作,但一旦想到吃的,体内最后一丝力气却能被唤起”。
这样的夜间觅食绝不敷衍。
有一次,他从军博、三里河到甘家口、月坛、礼士路,一路开车找吃的,“走得几近绝望的时候,看到了长安街边这家灯火通明的饭馆。已经是夜里2点”。
陈晓卿微博截图
亦舒曾感叹:“莫再等待明年。明年外形、心情、环境可能都不一样,不如今年。那么还今天,不为什么,叫几个人大吃大喝吹牛搞笑,今天非常重要。”
城中桃李愁风雨。“扫街嘴”陈晓卿最忌讳的便是城市装模作样的吃食,却仍旧深陷城市之中。他说:“不能待在北京这地方,要去乡下,有蓝天,有野花,没有沙尘,也没有堵车,更没有火炬。”
可哪有几个人能说走就走。
所以便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好好地吃吧。或许人在最空虚的时候,得先暖了胃,才能暖了心。就像蔡澜说的:“活着,大吃大喝也是对生命的一种尊重。”
03.
“吃”一字,撇去表面的浮尘之意,是带着情的。
如唐鲁孙、陈鸿年,便是借着故都饮食来怀旧,感时伤怀。
白先勇短篇小说集《台北人》,借着吃食,映照着戏中人耽溺于旧事之中。尹雪艳的食单是一流的京沪小菜:金银腿、贵妃鸡、抢虾、醉蟹,可滋味怎么都不同过去;桂林水东门外花桥头响当当的马肉米粉店挪到了台北,味道是家传,却少了曾经的风光。
如赵四与张学良之间,则是爱情了。1955年8月,赵四小姐因病住院。张学良尚在幽禁中,不得见。
中秋那天,他给她写了一封信:“中午熊队副、老徐、黄分队长,我们四人同桌。菜很好,烩海参、白斩鸡、炒牛肉丝、炒鱼片、红烧鱼,炒白菜、鸡汤。下午,徐、熊又同吃,有卤鸭、红烧狮子头、炒白菜、烩菜、鸡汤。我把剩下的杂烩吃了两次,我爱吃极了。十五的夜里有云,月色不好,小猫也未在家,大概找他的女朋友去了。”大约是怀念起幽禁于湘西、贵州之时的情景,那时日子虽苦,身边却是有你在的。
电影《饮食男女》截图
而于“中年吃货”而言,“吃”一字则是一种连接,自有一种惺惺相惜在。以文会友还带着几分切磋,以食交友则落在烟火气里,更实在。
鲁迅日记中,酒肉之友出现最多的恐怕是郁达夫。从1923年相识到1936年鲁迅逝世,二人没少约着喝酒吃饭,动不动就是“达夫招饮”。郁达夫也在日记中提到酒友鲁迅:“午后打了四圈牌,想睡睡不着,就找鲁迅聊天,他送我一瓶绍酒,金黄色,有八九年光景。改天找一个好日子,弄几盘好菜来喝。”
鲁迅逝世后,郁达夫说:“人们认为我和鲁迅思想不同,性格迥异,却不知道我和鲁迅是交谊至深,感情至洽,很能合得来的朋友。” 这俩人,在那般时代里,能思想不同却交谊至深,令人怅叹。
汪曾祺与王世襄则是因吃作文搭上了联系。汪曾祺写了一篇《食道旧寻》,其中提到王世襄闷葱轶事,王世襄便回了一篇《答汪曾祺先生》。
于吃一事上,原来也是可以礼尚往来的。
汪曾祺还在蒲黄榆住时,有个周末上午,王世襄突然打来电话问地址,说是要过来一下。那是个大夏天,王世襄穿着短裤凉鞋、骑着车就来了,一进门就塞给汪曾祺几个茄子,说:“刚才在虹桥市场买菜,看得茄子挺好,多买了几个,骑车送过来,尝个鲜。”坐下也没说几句话,就走了。那年老爷子78岁了,从虹桥市场到蒲黄榆,骑车往返得半个多小时。
汪朗感叹:那一辈文人的交往,就是这么简单纯粹。
陈晓卿也是个爱以吃交友的人。他曾说:“食物是凝聚社群最好的通道。”
早些年有个“老男人饭局”,他是其中一员,罗永浩、老六(张立宪)、三联的王三表、学佛的杨葵等也都是局中人,每周少则一次,多则四五次聚餐,漫无边际地探讨人生到深夜。但后来这种聚会难以维持,各人有各人的忙处,到齐很难。
而如今,罗永浩退出锤子,创业步入寒冰期,老六的读库发出筹措资金的求助函,又别是一番气氛了。
想来世事总多变化,只有那深夜果腹的美食与那推杯换盏聊至深处之人,才是真真切切地存在过吧。
尾.
蔡澜总说,要活得自在有趣。
有一次他坐飞机,气流颠簸得厉害。旁边坐着一位澳洲人,害怕地问他:“喂,老兄你死过吗?”
蔡澜答:“我活过。”
极少有人能像蔡澜这般理直气壮吧。就像他写自我履历时那般:“以上所记,皆为一时回忆,毫无文件资料支持。蔡澜对所做过的事,负责就是。”
吃则吃矣,能像这些个饕客一般吃得如此通透、吃懂人生境界的,实属不多。
看来我得修整一下我的人生目标,中年会吃,才是这无趣人生的终极奥义啊。
参考资料:
[1].《民国吃家》,作者:二毛。
[2].《至味在人间》,作者:陈晓卿。
[3].《“老头儿”三杂》,作者:汪朗。
[4].《我决定活得有趣》《蔡澜旅行食记》,作者:蔡澜。
[5].《味道之味觉现象》,作者:梁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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