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皇令

那厢安哲骐听完许岸所言,更为不解,“若不是你,那是何人?”

许岸沉吟不语,她晓得其中的利害关系。北齐帝已下令撤军,而此时却又有人攻城,只是这攻城之势却又不像是冲着陵州城来。那便只能是……

“本宫记得,北齐军的统帅,可是广陵候世子郑小侯爷。”

“是,郑小侯爷断不会做出此事,有违皇命。”安哲骐应道,即刻也知晓了她的意思。他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说,北齐军有内鬼?”

许岸颔首,“若我所料不错,此攻城之举,应是冲着郑小侯爷来的。”

安哲骐见她没了下文,犹豫了片刻,开口问道,“那……你可要出手?”

她闻言笑着摇了摇头,侧身继续去吹水面上漂浮着的茶叶。“就先让北齐军乱一乱吧。”

她的嘴角无声的弯起,温柔清澈的眸中映着她手心中一块碧玉的影子。她轻轻摩挲着腰间短剑剑鞘上的青色珐琅,无端地透出一丝凌厉来。她慢悠悠地品着茶道,“本宫倒要看看,这郑小侯爷,到底有何本事。”

郑观火一路快马加鞭赶至陵州城外。坐在他身后的施檀令在马背上颠簸了不过一会儿,头晕目眩地死死地抓住缰绳,待马一停下,踉踉跄跄地趴到一旁吐去了。

这城外杀声滔天的,却不见北齐军攻城。按城外的喊声大小看来,最多来了一千人马。

郑观火眯着一双漂亮的瑞凤眼,端坐于马背上看着北齐军“攻城”。不过片刻,他轻蔑地哼了一声,一把提起瘫在地上的施檀令的衣领,将他甩到马背上,轻喝一声,打马出城。

所过之处,只见尘埃微扬。

可怜的施副将两眼一翻,在马背上昏死过去。

莫约两盏茶的时间,郑观火带着施檀令驾马回营。门外的守兵齐齐行礼,郑观火见此,眸光暗了几分,若有所思地看向自己的营帐。

一直昏死的施檀令一个激灵坐起来,说话都结巴,“五……五哥,咱们可是微服进城的啊。”

郑观火撇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事到如今,你觉得这营帐上下,谁人不知秘密进城了?”

施檀令闻言,怏怏地瘫在马背上,在郑观火背后嘟囔起来,“我就该劝着五哥你别进城,这下好了,外祖父回去不知道要怎么惩治你呢。”

“不怨你”,郑观火将马停在自己的主帅帐前,接过施檀令怀中的一坛对月泉。“就算今日我不出营,也一定会有人在班师之前寻到我的错漏。”

他顿了顿,嘲讽地笑了笑,“或者说,我也一定会让他寻到错漏。”

施檀令眨巴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挠了挠头。郑观火见状,笑着叹了口气道,“你也不用太过紧张,此事有我处理。你先回帐内。”

施檀令闻言,抱着自己怀中剩下的对月泉小跑着回了帐子。

郑观火目送着施檀令小跑回帐的身影,直到看见他回帐,才转过身。转身的那一刻,他的眼神骤然变得阴鸷凌厉,右手则放在了腰间的长剑上。

长剑出鞘,剑光似火光映天,如天际大片的火烧云;那剑气如百里寒池,若雨后绚烂之虹。剑身如在最炙热的炉中锻造冶炼,方可铸成这红海滔天,剑刃如霜雪的“赤霄”宝剑。

帐中竟已有一人,立于他桌上的军事图前。此人身着北齐军铠甲,紫色军服,乃是四品将领。

那人背对着他,知他进帐,沉声喝道:“跪下。”

郑观火闻言,立于原地。

他看着年逾半百的男子沧桑的背影,半晌,重重地跪了下去。

竟也是跪了!

“微臣当年在军中识得广陵候时,正是小侯爷这样的年岁光景。”说话之人正是广陵候生前下属,如今北齐四品状武将军——江护昌。

江老将军负手回忆着往事,“当年微臣也是和小侯爷一样,年少轻狂,做了许多糊涂事儿。那时,展谋是我们这些人中,最冷静自持的一个”,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回不去了。”

“展谋去的早,整个广陵候府的担子都在你一人身上。叔伯们对你一贯是宽容放纵,却不想……”

“擅自离守,为一罪;目无尊长,为汝一罪;行军狂傲,是为一罪;抗旨不尊,又为一罪”,江护昌一掌拍在桌上,整个营帐似乎都震了震。“郑观火!你是御赐的皇姓!你身上背负的,不止是广陵候府满门荣膺。”

“还有我北齐百年昌荣。”江老将军跌坐在椅上,气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郑观火静默着听完江老将军的教诲,仍跪在地上,上身却是挺得笔直。江老将军见他不作回应,抄起桌上的拐棍,直直地打了下去。

这拐棍乃是楠木所做,当年他跟随广陵候征战有功,御赐此棍,以正军风。郑观火挺直了背,实实地受了这一棍。他闷哼一声,大滴的汗珠滚落,他死死地咬着牙关,脸色惨白。

良久,江老将军疲惫的声音传来,“凌恒,你可怨江叔叔今日之举。”

“不怨。”郑观火的声音毫无波澜,掷地有声。

“为何不怨?你就不怕圣上降罪于你。”

“不怕。”

好一个不怨不怕。

“吾擅自离营,实为打探敌情。目无尊长,吾依法做事,而忽视守礼,若有得罪,在此向江老将军赔不是”,郑观火向江护昌一拜,“行军诡谲,是为用兵之策。不遵诏令,吾自有班师之意。而凌恒之罪,在于愧对长辈之教诲,愧于担国之重任。”

江老将军沉沉地点头,道:“汝知,便是北齐之幸。”

“北齐,要的不是武功盖世的元帅。”

“有功不骄,有过不颓,知局不乱,知命不惧者,方可护我北齐百世昌盛。”

郑观火重重地磕头下去,不知是对江老将军,广陵候,还是北齐列祖。再起身之时,他虽是重伤在身,面色如水,却目光坚定,薄唇轻启,只道,“凌恒谢将军教诲。”

江老将军撑着拐棍,点了点头,离开他的营帐。老将军在门口停了一刻,道:“朝中近来不甚太平,一为你行事不羁,二为你联姻之事。丞相已多次上书反对联姻。这其中的孰重孰轻,你心里要有数。”

“是。”

郑观火撑着自己起身,嘴唇溢出血丝,仿佛下一刻就要力竭倒地。有侍卫匆匆跑进营帐要扶他坐下,他却挥开侍卫,望着北方,说出四个字。

“班师回朝。”

许岸不久后便离开悬壶堂,带着夏岚,朝着陵州城城郊一处荒废的宅院去了。

那处院子多年不曾有人住过,虽是有下人定期打扫,到底少了几分人气。

夏岚安置好许岸的房间,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姑娘,您说,究竟是何人下令攻城?会是郑小侯爷吗?”

许岸摇头,夏岚更为不解。

许岸偏头想了想,只说:“总不会是想害郑小侯爷的人。”

“为何不是想害郑小侯爷?此时攻城,便是对北齐帝的大不敬啊。”

许岸放好自己腰间的剑,慢慢讲与她听,“此人说不好还是北齐帝派来的人呢。”

“若北齐帝尚未下回朝令,郑小侯爷便是再待上个一两月,也算不上什么。若是下了回朝令,郑小侯爷素来行事霸道张扬,晚个一两日,北齐帝也不会怎样。”

“况且今日北齐军之举,根本算不上攻城。便是我南梁想追究此事,以北齐一贯的作风,一句‘练兵之时兴致过盛,未曾注意’便可打发了。”

“那人只是想借此告诫郑小侯爷,他虽用兵有道、武艺过人,然北齐军中还不是他说了算。要想真正率领北齐军,需得不骄不躁,深谋远虑才可。”

夏岚不禁叹道,“竟是如此。”

许岸却笑叹着说:“不过,那人倒是有些多此一举。”

“依我看,这郑小侯爷,应当是最深谋远虑之人。”

夏岚追问道:“公主又如何得知。”

许岸狡黠着微微一笑道,“此事,待日后再说与你听。”

夏岚撇了撇嘴,从袖中摸出一张纸笺,道:“是云轻所截下的皇城司暗信,原样拓写后还是传去了皇城司处。”

许岸听得“皇城司”三字,面部都微微紧绷。她接过皇城司的暗信,只一眼,便沉了面色。

随即,那张纸笺被她投到灯火中,顷刻间便在火中化为灰烬尘埃。

“碧穹弟子夏岚接令。”她沉声吩咐着。

夏岚跪地,道:“弟子遵令主之令。”

“执我碧穹令,传碧穹司上下”,许岸深深吸了口气道,“本主,不日将归。”

“在此之前,望我司中人,尽全力阻拦皇城司所做一切事务。”

“奴夏岚,依令主之诏。”夏岚写就一张诏令,正欲卷起,许岸却划破手指,将一滴血滴于纸上,夏岚见此,不由得浑身一个震悚:碧穹令主之血,乃是血诏,违者,受碧穹峰巅冰池之刑。许岸唤来一只通体碧色的雀儿,将诏令捆在它的腿上。许岸拍了拍雀儿的头,那雀儿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出去,转瞬间,便已是出了陵州境内。

那雀儿,乃是碧穹之巅不世出之碧穹飞雪之灵,若为马类走兽,可日行万里;若为雀之禽类,可飞至九天。

事了,许岸抱着仅剩的桂花酿到院子里去了。

许岸是在陵州住过一段时日的。

陵州,是她母妃的故里。她的外祖父安氏原是朝中三品大员,十六年前,自请告老还乡。

每逢夏末秋初,她便会回到陵州城住上两月。

一轮月悄悄地爬上树梢。在夜里,蝉愈发放肆地鸣叫起来。

许岸轻盈一跃,便跳上了院中那棵巨大的梧桐树。她倚在树上,晃着手中的桂花清酒。

清冽香醇的桂花酿越喝越少了。

“这酿酒的技艺,总是要传给安怀瑾才是。”她想。

“吱呀”一声,虽是极小的声音,她却听了出来是隔壁院子破旧的木门被推开了。随后,是一道黑影顺着梯子爬上屋顶,她远远地闻到有浓郁的酒香漫开。

郑观火从墙边的梯子爬到屋顶。他闷声往屋顶上一躺,感觉世上再也没有比被江老头子封了武功还令人郁闷的事了。

喝酒喝酒,一醉解千愁。

秋风飒飒,清爽醒神,好不惬意。

他一偏头,夜凉如水,桂花酒香。

多美的意境啊!

倚在对面梧桐树上的美人懒懒地朝他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待他看清树上的人,手中的一瓶对月泉直直地栽了下去。

一声青瓷落下的闷响声,还有施檀令如杀猪般的惨叫和咚地一声倒地的声音。

被封了武功的郑小侯爷:见了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