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创立于1893年,一直是美国乃至全球医学教育领域的开拓者,它不仅是首个规定医学生必须拥有本科学历的医学院,也是第一个录取女性医学生并给予她们与男性同等权利的研究生院。
那么作为医学教育圣地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JHU)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这些年来她经历了怎样的变化与创新,这样的创新又是否适合中国的医学教育?
近期,北京协和医学院陈咏梅等五位教授来到JHU,参加为期一个月的教学观摩,实地探索JHU在医学教育上的实践。借此机会,我们对他们进行了访谈,听他们分享此次观摩过程中的所思所感,尤其是对于JHU“从基因到社会”这一革新性医学课程的深入体验——包括零距离观察基础医学与临床医学深入整合的课程模式,以及对于支撑这一课程模式的整个教学管理体系的探索和思考。
图:从左往右依次为 王婧 李玥 庄乾宇 陈咏梅 刘雅萍
- 王婧,北京协和医学院基础学院老师,主要教授病理生理学,系副主任
- 李玥,北京协和医学院临床学院老师,北京协和医院消化科副主任医师、副教授,参与医学生、住院医生及临床博士后消化科教学
- 庄乾宇,北京协和医学院临床学院老师,北京协和医院骨科副主任医师、副教授,参与医学生、住院医生及临床博士后外科教学
- 陈咏梅,北京协和医学院基础学院老师,主要教授组织学和胚胎学,系副主任
- 刘雅萍,北京协和医学院基础学院老师,主要教授遗传学
此外,几位老师还谈到了中美医学教育的差别、中国尤其是北京协和医学院在医学教学上的尝试和探索,以及他们认为JHU的医学实践对于中国医学教育的可借鉴之处。
采访实录整理如下:
1. 能为大家简单介绍一下您参加的这个教学观摩项目吗?
庄乾宇:一百多年前,北京协和医学院建校时,洛克菲勒基金会当时设立的目标就是要把北京协和医学院建成为东方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像JHU一样,北京协和医学院也一直致力于拓展自己在医学教育上的边界。我们本次来访的项目Medical Education Faculty Exchange Program,主要是希望探索和借鉴JHU的医学教学模式——尤其是”Gene to Society”(“从基因到社会”)课程体系的主要特色和优势。同时在本次访问过程中,我们也有幸与JHU的专家们互相交流探讨在医学教育方面的心得和体会,这是一个非常难得的过程。
2. 可否总结一下近一个月以来的观摩历程?
庄乾宇:这一个月以来,我们首先全面系统地观摩了JHU医学院第一年到第四年医学生的相关课程。包括以老师讲授为主的Lecture(大课),Small Group Discussion(小组讨论学习),Anatomy Lab(解剖课),Simulation(模拟学习),Osler ACS Round(奥斯勒內科教学查房)等等。其次,我们还与不同的教师、教员以及负责教学评估、教学管理等各个环节的其他人员进行了访谈,还和几位医学生进行了深入交流。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我们还见到了最早提出“从基因到社会”理念的两位创始者。所以,从GTS理论的发起者,到整个教学系统的统筹者,到真正教学一线的执行者,我们都一一做了面谈,这让我们极为全面地了解了JHU“从基因到社会”课程的特色和整体的模式。
图:与约翰·霍普金斯遗传学研究所主任、“从基因到社会”课程项目联合主任David Valle
3. 看到了哪些跟国内医学院不太一样的做法?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李玥:从根本的课程理念上来说,“从基因到社会”课程设置是很不一样的——它的核心是整合,整合基础医学和临床医学——这和目前我们国内践行的医学教育有很大的不同。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想要深入了解基于这样一个理念的课程体系,它具体是怎么实现的,包括如何对这个体系进行管理。
约翰·霍普金斯在医学院和医院的框架之上,有专门的教育部门整合了医学院和临床医院的教学活动,形成一个有机的结构。这个体系下面包括了很多执行部门,如课程设计,faculty培训,教师激励,整个课程体系的评估等等。这样的整体构架,每一个部门的职能、人员构成等体系搭建,对我们来说还是很有借鉴意义的。
具体到比如说Office of Assessment and Evaluation(检验与评估部门),目前在国内来说是相对缺乏的——包括JHU,据我们所知也不是一开始就有,而是近几年才趋于完善的——这个部门有Director(主任),下设不同职能的人员,比如专门负责做问卷和调查的,他们由教育学或社会学背景的人担任;专门负责数据分析的,由统计学背景的人担任;而且各个Office(办公室)的主任都是由临床医生来兼任,这样的设计保证了整个系统的目标一致且明确、人员配备合理,从而能给正在实行的课程和项目有客观、连续的反馈,帮助他们去持续改善和进步。
陈咏梅:最大的不同是课程的 “深度整合”。相比国内来说,JHU在整合方面做得非常好,它不仅有基础医学和临床医学的整合,还有基础医学内部各个学科之间的整合。“从基因到社会”的课程,按照人体系统划分,每一个模块会涵盖从形态到功能、从正常到异常、到疾病的发病机制(一直能深入到分子机制)、诊断治疗、及其相关进展等等。比如刚讲完头颈部的解剖,同期的临床基础课马上就衔接头颈部查体、外科实践。JHU在课程整合方面做得真得非常好,我觉得国内在这方面还需要很大的努力去提升。
刘雅萍:接着陈老师所说的,我认为这次观摩深化了我们对“整合”的认识。实际上我来之前没有那么深入地理解“整合”,只以为是我们在讲基础医学的时候要提一些临床医学的部分,讲临床医学的时候要涉及一些基础医学。但是经过这次观摩之后,我更觉得“整合”应该是有机的整合,就像一个分子和一个分子融合在一块的时候不一定会增加体积——同样的,在同等量的课程下、在不增加医学生负担的情况下,还能做到整合,我觉得这就是JHU医学教育功底的体现,也是特别值得我们思考和学习的地方。
王婧:这次观摩我感受最大的是教学的系统性,体现在各位老师前面提到的课程的整合,还有能力培养的系统性和连贯性,以及教学资源的系统性。关于能力培养,比如沟通交流能力的培养,会贯穿在整个教学过程中,无论在小组讨论时与同学之间的沟通,还是模拟训练时跟标准化病人的沟通,无论是讨论具体的知识内容,还是与标准化病人进行病史的询问,交流沟通能力的培养都是贯穿始终的。另外,让我感受最深的是,教学资源的系统性,虽然JHU的部分课程并没有教材,但每节课程准确的教学目标,详细到每一步的实验指导,到及时反馈给学生的小组讨论评估,都体现了整个教学资源的系统性。我觉得这可能是JHU医学教育最深厚的底蕴。
图:与Henry Fessler教授和Michael Borowitz教授一起交流
4. 那您对我们教职人员对于教学的投入这方面,有什么感受或看法?
陈咏梅:我觉得你们真正参与到教学的老师,真是非常的尽责。尤其是Course Director(课程负责人),他真的会从头到尾参与模块的所有课程。就拿现在进行的心血管系统课程来说,在我们观察的这三周多的时间里,基本上每一天的各个环节他都在,可以说是全程参与,或者直接授课,或者听课并即时与授课教师沟通、反馈,或者负责小组带教,并组织协调。对于年资较浅或经验不足的老师,他的及时反馈,一定能帮助老师不断提升教学能力。
刘雅萍:这方面我做点补充,我认为JHU的教学评估对年轻教员来说是比较友好的,它的评估不是基于你具体的Lecture(课),而是基于整个Course (课程)——这样给了年轻教员很多的成长空间,让他们有更多的机会去提高。
李玥:透过这次观摩,我们了解到这种对教学的投入背后必需有相关制度来支撑。比如,我们了解到凡是投入的教学时间比较多的情况,比如说超过10%以上——比如Course Director——医学院对他们是有教学时间保护政策的。他们可以对应减少临床工作, Education部门也会对应为他们的教育工作付薪水。
此外,教学管理部门也特别重视和保护教学的热情,为热衷教育工作的教员提供与教学相关的Grant(基金)来鼓励他们开展教学改革等等。其中他们特别提到了一个叫Education Shark Tank的项目(Shark Tank是美国ABC电视台的发明真人秀节目,是一个提供给发明创业者展示发明和获取主持嘉宾投资赞助的平台)。这个项目激励大家在教学工作中提出自己的想法,由资深教育工作者组成Advising Committee(咨询委员会)对各个想法进行评估和扶持,最后对优秀的项目给予资金支持,帮助它们形成可以落地的教育创新。我觉得这个项目特别好的是它有一整个支持体系在后面:一开始只是需要你有一个Idea(想法),在第一轮PK中委员会会先筛选你的Idea;筛选出非常好的Idea之后,他们会继续帮助你去把它们变成一个Protocol(草案);然后再进一步对Protocol进行筛选,最后再去支持你把它们变成可实施的改革方案。而不是说直接把钱扔给你,最后因为你只有一个Idea导致这件事情没做成……
图:约翰·霍普金斯卓越教育学院推出的Shark Tank项目
陈咏梅:总的来说这里对年轻教员的培养意识非常强,对老师的整个培训体系做得真的非常好。就比如说在教学方面你是一个菜鸟,啥都不会,但是你有投身于教学的想法和兴趣,那么只要你找到教学管理部门,说出你的兴趣和想法,教学管理部门就会开始指导你,你应该到哪跟谁去谈、谁可以来指导你、或者你应该去申请什么教学基金,然后怎么样去接受哪些培训,最后让你的教学能力一步一步地提升,让你从一个新手逐渐的成长为一个很有经验的老师。
王婧:我想补充一点的就是,我感觉JHU对教学的投入是整体的。从教学管理人员,课程负责人,授课老师,带教的assistant到学生的辅导员,从教学课程设置委员会到评估委员会,我们接触到的每位老师都非常的专业且敬业。我感受到的是教学渗透到了每一位老师的工作生活中,作为老师是大家的荣誉和责任。
5. 这次观摩中看到的实践和做法,是否可以应用于国内的医学院?
陈咏梅:关于将基础医学和临床医学整合这方面,北京协和医学院其实已经开始对“4+4”学生进行尝试, “4+4”就是借鉴美国的医学院培养方式,招收本科毕业的学生进行医学教育。只不过因为开始的时间不久,我们现在的整合还没有一下子从基础整合到临床去,而是分为了基础医学内部的整合、临床医学内部的整合这样一种形式。JHU的医学课程是360度整合,这种融合让我印象深刻,甚至于导致了我某些观念的改变——比如我过去会觉得基础医学内还应该分为正常、异常两部分,这样的衔接会更加的顺当。但现在我真觉得没必要了,我们要充分地相信学生的自学能力。
另外我深有体会的一点是,不要试图给学生太多的知识!真的,不要想着要把我会的都教给他们,真的不应该这样子。未来我们可能要像JHU一样,多一些E-Learning的课程让学生自己去学,也要减少Lecture(老师讲授为主的课程)的比例,减少被动学习,鼓励主动学习——这是我们未来绝对要努力的方向。
刘雅萍:我认为,很多课程设置上的巧思和教学上的技巧也很有借鉴意义。
比如你们的Genetics(遗传学)课程设计特别注重逻辑思维能力的培养,尤其有一个Problem Solving Session(解决问题的课程),在学生进行小组讨论的过程中,老师会很有意识地去引导学生往正确的方向思考和推导,将这种推理的技能教给学生。同时,用临床思维去解决临床问题的能力(Clinical Reasoning)的训练从一年级就开始了,一直会持续到Resident、Fellowship等各个阶段——对不同阶段学生的能力等级要求可能不一样,但背后的内涵自始至终都是一样的。这一点对我有很大的启发,在将来的教学过程中一定会学习借鉴。
另外,Pass/Fail(及格/不及格的考核方式,即只要达到了课程的及格标准,所有人的成绩都是一样的)很能鼓励学生们一起合作学习,也让我们很受启发。像JHU一样,北京协和医学院也集中了全国最好的生源,学生们也有高度的自我驱动力,所以我们也是有实施这种考核方式的基础的。
图:JHU的医学生们互相合作学习
庄乾宇:我想指出的是,中国和美国的医学教育模式存在很多差异,所以完全照搬JHU的教学模式是不现实的。比如在中国,我们的学生不是已经上了四年本科的学生,而是刚刚从高中走出来,我们暂时还不能强求他们有很好的主动学习、自我管理的能力;而美国学生——像这次我们深入接触到的一些JHU的学生,他们有些已经30岁左右的年纪,已经读完了Ph.D.,有些独自开过飞机,有的是鸡尾酒调酒师,有的全世界到处走过——他们的年纪和经历决定了他(她)们有这种高度的自律,这对于他(她)们开始对于医学知识的Active Learning(积极学习)提供了非常好的基础。
另外,因为医疗环境的差别,同样的教学课程在具体实施上也可能是不一样的。比如,我们协和也有比较好的Simulation Center(模拟中心),但我们可能更看重临床问题的解决,临床技能的培养,更强调如何帮助学生很快学会如何在临床上应用——而这方面在我们这几周观摩的课程里就体现得相对少一些。但JHU的模拟中心很注重情境模拟,比如你们会做创伤急救模拟、Communication Skills(沟通技巧训练,比如怎么向患者传达坏消息)等等。从这方面来说,我们双方是可以互相借鉴的。
图:JHU的模拟中心
6. 最后跟我们分享一两件整个观摩过程中比较有意思的事情吧?
庄乾宇:我们在观摩解剖教学的时候,和课程负责人Dr. Perry进行了深入的交流,这种互相分享相当有意思。
我们向他介绍了我们在北京协和医学院的解剖教学。比如讲解锁骨骨折,我们会由一名外科医生、一名放射科医生,加一名解剖学方面的专家共同来讲解同一个部位的同一个内容。由解剖的老师先讲,外科医生再讲,然后放射科医生再用放射影像来讲;上完课之后,外科医生会给学生做具体的操作演示,并带着学生一起做相关操作——这样学生既能了解解剖学知识,能用X光/CT了解相关的影像,又能观摩并实践手术的具体操作,并理解做解剖(Expose Everything)和做手术(Avoid Everything)之间的区别。当时Dr.Perry就觉得这种方式也很有特色。
当然,我们也看到了JHU解剖教学课程的优势。比如你们除了教材之外,还设计了一个很详细的Student Guide(学习指南),它就像通关打游戏的超级攻略一样,让学生有真正实战的感觉,并且清楚什么时候可以找谁寻求帮助,从而有效减少盲目的操作。同时这也体现了JHU对教学标准化的重视,让学生能在不同老师教授的情况下,还能学到同样程度的知识。我觉得我们通过相互深入地交流教学经验和技巧,真正的体现了这次Exchanging Program的意义。
刘雅萍:北京协和医学院和约翰·霍普金斯有着深厚的渊源,这次我们交流过的很多老师的热情都让我们特别感动。比如妇产科医生Nancy,她当时就拿出了一本讲约翰·霍普金斯妇产科历史的书,其中就有涉及约翰·霍普金斯的医生去往协和交流的内容,这让我们特别触动。
图:与JHU医学院课程副院长、妇产科副教授Nancy Hueppchen一起交流
科普时间:
什么是“从基因到社会”?
视频:什么是“从基因到社会”?
“从基因到社会”强调将每个患者视为个体,要求医学生将个体性概念化至从正常、到疾病前期、再到疾病期的连续关系中。这种模式提供了分析一系列致病因素的基础框架,包括可对患者疾病造成影响的个体基因、环境性及社会经济性特征等等。
“从基因到社会”课程教育医学生既要细化到细胞层次去观察患者的生物学特征——换而言之,不仅仅是器官层次,而是将组织、细胞、蛋白质和DNA层次都纳入考量,又要懂得连接外在环境及社会因素,以此构成精确的微分诊断及有效的治疗方案。这对慢性疾病这一多年来不受医学界重视的领域尤其重要。
约翰·霍普金斯不建议医学生死记硬背多个月或多年后才能临床实践的医学知识。在这里,每一个课程,每一个概念,都与临床经验相结合来加强学生的体验。通过这样的方式,学习更显立体化。而过去医学生们常有的疑惑——“为什么这很重要?”——也在他们踏入教室的第一天,就能在与患者进行交流的过程中得到解答。
这种基于学术原则的“横向”实践和对临床设定的批判性思考会贯穿医学生们的整个学习过程,从而帮助医学院的毕业生们树立信心,并为接下来的住院医师培训打下坚实的基础。
总体来说,约翰· 霍普金斯“从基因到社会”课程设置衍生自我们对人类基因体不断扩大的了解,呈现了一种全新的健康与疾病模型,这一模型基于广泛的可影响患者疾病的因素,涵盖了从细胞层次及遗传学、到行为性因素、环境因素及社会影响等各个层次的因素。
资料来源:
https://www.hopkinsmedicine.org/international/chinese/about-us/jhusom
https://www.hopkinsmedicine.org/sebin/b/f/RDCP%20Article.PNG
https://www.hopkinsmedicine.org/sebin/x/y/Sharks.png
https://www.hopkinsmedicine.org/simulation_center/index.html
https://www.hopkinsmedicine.org/som/curriculum/genes_to_society/index.html
https://www.hopkinsmedicine.org/som/_images/life-at-hopkins/_JHU0721_960x500.jpg
https://www.hopkinsmedicine.org/institute_excellence_education/Pillar_4/education_conference/Call_For_Proposals.html
https://www.hopkinsmedicine.org/som/life-at-hopkins/campus-life.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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