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新尝之祭”源于中国,是其在建立起律令制国家后出现的祭祀活动,于每年秋天举行。日本古代的律令制规定,在每年新稻谷收获后,其天皇应于每年农历十一月的下卯日举行新尝之祭。明治以后,日本开始采用西历,新尝祭则相应被固定为每年的十一月二十三日。七世纪的天武天皇时期(此时正是中国的唐代),新尝祭祀活动开始成为一个单独祭礼,在其新天皇即位礼后举行,这被称为“大尝祭”或“践祚大尝祭”,成为日本天皇即位典礼的三大礼事活动之一,其仪节程式虽与每年一度在宫中举行的常规性新尝祭基本一致,但规模和隆重要远超之。大尝祭的日期和常规新尝祭不同,其时间被安排在新天皇即位典礼之后,但即位之典在七月以前的,于当年十一月设祭;即位之典在八月以后的,则于翌年十一月设祭。行礼时,新天皇用第一次收获的新谷烧饭、制饼、酿酒,用以荐献神祇和赐宴群臣。大尝祭在特别修建的“大尝宫”进行,礼毕,大尝宫则拆除之。
日本律令制时期明文表述新尝祭是“殊为人主,不及群庶”的祭祀,其具体的祭祀仪节程式,日本宫廷最早的仪书《贞观仪式》有着详细的记载。大尝祭举行之前,首先需要通过龟甲占卜的方式选定尝祭时供奉所用的稻谷产地。祭祀时,则以稻米、白酒、黑酒和煮鲍鱼等祭品来荐献神祇,继而宣读告文,感谢祖先神祇并祈求保佑国泰民安、黎庶福祉。祭祀结束后,则举办直会宴,食用供奉神祇的酒菜。笔者非日本史专业研究者,但通过日本新尝之祭的祭祀名目和大体的内容来看,不难发现,无论其祭前的筮卜、祭祀所用的祭品、和祭祀后的旅酬,无一不有着深深的中国印记:
简单来说,中国古代的天子宗庙之祭大致可分为正祭(常祭)和告祭(因祭)两类:正祭为常设的固定之祭,这其中又有月祭、时享和殷祭之别。月祭,于每月初一日举行,名曰朝庙、告朔、视朔等。时享,即四时之祭(详见后文)。殷祭,又叫大祭、衣祭,汉代以来的经师们解释为其有“袷”、“禘”二类,这是商周之时合祭历代祖先的礼典。儒学十三经之一的《礼记·曾子问》篇记载说:“君之丧服除,而后殷祭,礼也。” 唐孔颖达疏:“殷祭,谓小大二祥祭也。以其礼大,故曰殷也。……庾蔚云:‘殷,大也。小大二祥变除之大祭,故谓之殷祭也。禘祫者,祭之大,故亦谓之殷祭。’”(《礼记正义·卷十九》)由此可知,东周之后,殷祭之名虽存,其礼则异;而古宗庙的告祭又叫“因祭”,即因事而祭之意,为正祭以外的临时性祭祀。这是一种简单的告事之礼,其礼仪不如正祭严格。古天子诸侯凡有大事,如朝聘、盟会、征伐等,行前事后一般必告于其祖庙。
关于正祭中的时享之祭,《礼记·王制》篇记载说:“天子诸侯宗庙之祭,春曰礿,夏曰禘,秋曰尝,冬曰烝。”《祭统》篇也说:“凡祭有四时:春祭曰礿,夏祭曰禘,秋祭曰尝,冬祭曰烝。”而在《周礼·春官·大宗伯》中则说“以祠春享先王,以禴夏享先王,以尝秋享先王,以烝冬享先王”,《尔雅·释天》又说“春祭曰祠,夏祭曰礿,秋祭曰尝,冬祭曰烝”。这二说略有不同。汉郑玄注:“此盖夏殷之祭名。周则改之,春曰祠,夏曰杓。以禘为殷祭。”众所周知,“经明于汉”,在汉代经师们的解释中,上古之时,有虞氏四时之祭名春曰禴,夏曰禘,秋曰尝,冬曰烝。其祭尚气,故《礼记·郊特牲》云“血、腥、爓祭,用气也”。夏、商两代也承虞舜制度;而周人的祭祀则春曰祠,夏曰禴,秋曰尝,冬曰烝。也以禘为殷祭之名,但其祭尚臭,故《郊特牲》又说“周人尚臭,灌用鬯臭,郁合鬯,臭阴达于渊泉,既灌,然后迎牲,致阴气也”。一如《诗·小雅·天保》所说的“祠禴尝烝,于公先王”。禴,即杓。此祠、禴、尝、烝,即周人四时的祭名。其实无论“礿禘尝烝”还是“祠禴尝烝”,均是不同时代的四时之祭名而已。而冬祭曰烝、秋祭曰尝,此所谓的“尝”,即请祖先尝新谷之意;“烝”,则是进品物于祖先。二者都是以时令鲜物“荐新”于宗庙之礼典。《礼记·少仪》又曰:“未尝,不食新。”郑注:“尝,谓荐新物於寝庙。”孔颖达疏:“未尝,则人子不忍前食新也。”稻麦初熟,新酒甫就,敢不先荐进于先祖以尝新乎?凡礼,皆本乎人心,古人诚敬之意于斯可见。“五谷登场,新酒酿熟,在丧中本有荐新之奠,终丧时则移奠于常祀者,据《商颂·那》‘顾予烝尝’,《小雅·楚茨》‘以往烝尝’,烝尝连文,只能作‘奉进祭品请祖先尝新’解,彼时仍然只具岁祭而以烝、尝为祭法也。”(沈文倬《菿闇文存》)
但关于古宗庙的殷祭(大祭),《礼记·曾子问》载:“袷祭于祖,则祝迎四庙之主。”郑注:“袷,合也。天子诸侯之丧,毕合先君之主于祖庙而祭之,谓之袷,后因以为常。天子先袷而后时祭,诸侯先时祭而后袷。”孔疏:“祫,合祭祖。大祖三年一祫。谓当祫之年则祝迎高、曾、祖、祢四庙,而于大祖庙祭之。天子祫祭则迎六庙之主。今言四庙者,举诸侯言也。”(《礼记正义·卷十九》)这又说明此时殷祭被叫作袷祭了。清人秦蕙田《五礼通考》又引司马彪《续汉书》之说:“禘以夏四月,祫以冬十月。禘之为言谛,谛审昭穆尊卑之义。祫者,合也。冬十月五谷成,故骨肉合饮食于祖庙,谓之殷祭。”(《五礼通考·卷九十一)这说明又包括了每五年一次的大祭和每三年一次的神主袷祭。
礼之本经的《仪礼·既夕礼》篇载:“朔月,若荐新,则不馈于下室。”《礼记·檀弓上》也说:“有荐新,如朔奠。”《中庸》又载孔子之言曰:“春秋,修其祖庙,陈其宗器,设其裳衣,荐其时食。”如前言,古人凡有时令鲜物之出,必先荐献于先祖神灵,先请祖先尝新后方敢用之,此即古荐新之礼。此礼轻于祭,但其由来久远,非但存在于礼经士丧礼中,古天子宗庙四时之祭的“尝、烝”二礼也源于此。《礼记·祭义》篇所说的“仲尼尝,奉荐而进,其亲也悫,其行趋趋以数”,正忠实的描述了当时祭礼的规模和场景。而关于此类文献的记载,经籍中也有很多:如,《逸周书·尝麦解》:“维四年孟夏,王初祈祷于宗庙,乃尝麦于太祖。”《管子·轻重已》:“夏至而麦熟,天子祀于太宗,其盛以麦;夏尽而秋始而黍熟,天子祀于太祖,其盛以黍。”《春秋经》桓公八年“春正月乙卯,烝。”十四年“秋八月乙亥,尝。”《左传·桓五年》:“凡祀,启蛰而郊,龙见而雩,始杀而尝,闭蛰而烝。”《襄十六年》:“春,(晋)烝于曲沃。”《襄二十八年》:“十一月乙亥,(齐)尝于太公之庙。”《昭元年》:“十二月,晋既烝,甲辰朔,(赵孟)烝于温。”又,《国语·楚语下》:“国于是乎烝尝,家于是乎尝祀,百姓夫妇择其令辰,奉其牺牲,敬其粢盛,絜其粪除,慎其采服,禋其酒醴,帅其子姓,从其时享,虔其宗祝,道其顺辞,以昭祀其先祖,肃肃济济,如或临之。”
《礼记·月令》又载,古天子于仲春之月“乃鲜羔、开冰,先荐寝庙”,季春“始乘舟,荐鲔于寝庙”,孟夏“以彘尝麦,先荐寝庙”,仲夏“以雏尝黍,羞以含桃,先荐寝庙”,孟秋“农乃登谷,天子尝新,先荐寝庙”,仲秋“以犬尝麻,先荐寝庙”,季秋“乃以犬尝稻,先荐寝庙”,季冬“乃尝鱼,先荐寝庙”。《月令》篇所述,乃古代天子宗庙的荐新之礼,诸侯荐新当与天子略同,惟其礼减杀而已。大夫卿士的荐新之礼,则更降杀之。但礼有隆杀,《王制》篇又说“大夫士宗庙之祭,有田则祭,无田则荐。庶人春荐韭,夏荐麦,秋荐黍,冬荐稻。韭以卵,麦以鱼,黍以豚,稻以雁。”此说有田者既祭又荐,祭以首时,荐以仲月,无禄田者则仅有荐而无祭。士荐之礼,牲用特豚,大夫以上用羔,这也正是《礼器》篇所云“羔豚而祭,百官皆足”之谓;而庶人无常牲,其荐,取与新物相宜者而已。但据日本天皇的新尝祭“殊为人主,不及群庶”的规定来看,这一点则与中国古礼有着明显不同。
关于古荐新之礼的祭品方面,唐杜佑《通典·吉礼八》和宋马端临《文献通考·宗庙考七》均载曹魏时的名臣高堂隆之说:“按旧典,天子诸侯月有祭事,其孟,则四时之祭也,三牲、黍稷,时物咸备。其仲月、季月,皆荐新之祭也。大夫以上将之以羔,或加以犬而已,不备三牲也。士以豚。庶人则唯其时宜,鱼雁可也。皆有黍稷。”马氏又引《汉旧仪》之说:“尝祠,正月尝薤,又尝羔。六月尝黍。七月岁事。八月尝酎、特牛,九月尝雁,十月尝稻,十一月岁事,又赛祷。凡正祠一岁二十二。”清人秦蕙田则在《五礼通考·卷九十八》中,又列举了古宗庙时祭荐献之物凡二十八种:正月韭、菘、卵,二月冰,三月笋、含桃,四月麦、彘,五月瓜、来禽,六月菱、芡,七月粟、穄、鸡、枣、梨,八月酒、稻、菱,九月小豆、荞麦,十月兔、栗、薯藇,十一月雁、獐,十二月鱼。而细观日本新天皇的大尝祭所用祭品,其稻米、白酒、黑酒和煮鲍鱼等物,则无一不属于此列。
清人金鹗在其《求古录礼说·荐考》中曾终结说:“荐者,倣乎祭礼而为之,而与祭礼异者也。祭必卜日,荐不卜日;祭有尸,荐则无尸;祭有牲,荐则无牲;祭有乐,荐则无乐;此其异也。”今按,金说为是,如《礼记·月令》之文,荐之为礼,荐献麦、谷、麻、鱼之属而已,其牲亦牛宜稌、羊宜黍之类。然则祭之为礼,有牢牲、有灌献、有馈食、有乐舞诸节。故析言之,祭、荐二礼有同有异,但后世散文也有浑言荐亦祭者,此亦无需罗列赘言。通过日本新天皇的大尝祭和其常规的新尝祭来看,大尝祭卜日,新尝祭则时间固定,这是其与中国古礼相同之处;尝祭在中国古礼中属于时享之列,本非宗庙大祭,而日本的大尝祭已为其大祭,惟其无牲、无乐舞,又是一显著区别。
“国比中原国,人同上古人。 衣冠唐制度,礼乐汉君臣。银瓮篘新酒,金刀鲙锦鳞。 年年二三月,桃李一般春。”明代时候日本使臣嗐哩嘛哈(又译作答里麻、答黑麻)的这首诗,虽自诩之情溢于言表,但也形象生动的描写了日本之于中国文化的渊源关系。日本早期的文化、政治、经济等几乎都源自中国,尤其是在唐宋中原文明鼎盛的时代,对中国文化亦步亦趋的日本,此时也以唐朝律令为蓝本,师法和效仿中国制度,逐渐建立起了其律令制。由于历史上受中国文化的影响殊为深远,所以至今日本文化中带有极其鲜明浓厚的中国印记,本不足为奇。大尝祭虽然也一直被日本强调为其“独有的”宗教仪式,但实际上完全源于中国古宗庙之礼的四时之祭制度,只不过略有损益而已。而另一方面,今天的日本已成为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之一,但其在文化上传统和现代的无碍交融,则正是我们所需要思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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