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真正的高手,向来都是从容似云,淡泊如水..
小花死后,大黑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整日里垂着头,神色萎靡,打不起精神。
世事如此,谁也没招,能够抚平大黑心中的创伤,也许只有时间了。
眼瞅着大黑心灰意懒,了无生趣,我和隔壁老王更是对它体贴入微,关怀备至,不仅精心准备饭食,还要轮流陪它说说话,聊聊天,以解大黑心头的苦闷。
秋意渐浓,落叶纷飞,大黑依偎在我的身旁,听我讲诉着过去的那些好时光。
我自顾自地唠叨了许久,大黑微闭着双眼,始终一言不吭。
我怜惜地抚摸着它的脊背,低声念叨着:“大黑,你要振作起来,小花走了,可你们的孩子还在呀,只要心存希望,何惧岁月荒凉啊。”
正说着,小区门口却热闹了起来。
听到声响,大黑的耳朵抽动了几下,旋即跳下石凳,窜进了草丛。
小花罹难之后,大黑的性情也跟着发生了变化,原本喜欢吵吵闹闹的它,而今却受不了一丝的喧扰。
大黑跑远了,我扭头去瞧小区的南门口,就见各种家什陆续进院,看样子,芙蓉园又搬来了新邻居。
大黑黯然伤神,我的心情也不好,搬家这种寻常事,实在是懒得理会。
芙蓉园入住率不高,大概有一半的房子是空的,每天都有新业主搬进来,平日里突然多出几个新面孔,大家早就习以为常了。
谁知不大工夫,门前竟聚集了好多人,我不禁有些纳闷,便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只见搬进来的坛坛罐罐,年代看似久远,但绝对不是古董,顶多也就算建国后的产物。再瞧那些书桌和木柜,漆面斑驳,破旧不堪,哪怕是扔在大街上,也未必有人多看一眼。
最后抬进来的沙发,样式更是落伍,不知早被淘汰多少个来回了。
众人围着一位陌生的老者,七嘴八舌地劝慰着...
“哎呀,你的这些破烂家具,早该扔了,还留着干嘛呀?”
“可不嘛,啧啧啧,这柜子,俺们乡下都不用了,太磕碜了吧。”
“嘿嘿嘿,你不瞧瞧,现在谁家还睡铁架子床啊,我们家刚买了几张水床,要不把替换下来的实木床送给你吧,要不要?”
“还有,还有,你这些粗陶破瓦,可别往楼上搬了,早晚都得扔。”
老者须发全白,布衣布鞋,装扮淳朴,神情木讷,耳听着大家的劝告,却不为所动,只是低眉顺眼地瞧着自家的物件,一件件被精壮的后生们送进了单元门。
家具确实陈旧了些,我摇了摇头,走近老者,低声劝道:“老人家,请恕我直言,这些东西也太破了,新家要有新气象,要不算了吧...”
“老物件,有感情,舍不得...”老者不善言辞,沉吟了许久,才轻声应道。
罢了,我也不想多事,随他去吧,便不再多说。
转天的上午,我正在小亭里给大黑说着笑话,尽管大黑听得无动于衷,我却笑得前仰后合,老者走路无声,悄悄地凑到了我的身前,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没等我缓过神来,就听老者笑着问:“老弟,不好意思,打扰了,不知附近哪有菜市场?”
我拿眼打量着老者手中的布袋,又瞅着他木头木脑的神态,强忍着笑意,不无轻视地打趣着他:“哈哈哈,老头,你不会是从古代穿越而来的吧? ”
“呵呵,老弟说笑了,我买菜用惯了布袋,跟古代还真没啥关系。”老者面沉如水,一本正经地回道。
我刚要抬手去指方位,忽然想起家中也没了菜蔬,便起身说道:“走,我陪你去。”
老者颔首而笑:“那就有劳老弟了。”
走出芙蓉园,我扭身朝着停车场而去,却被老者给拦住了:“走着去,所谓竹杖芒鞋轻胜马,给咱们的家园减减负吧。”
听闻此言,我不禁哑然失笑,嘿,这老头,思想觉悟还不低啊...
老者是个闷葫芦,话不多,走了一截路,也不言语,我沉不住气了,开口问道:“该怎么称呼你啊?”
“下一句。”老者没头没脑地回了一声。
我寻思了好久,才记起老者刚才似乎念叨了一句古词,而后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地叫道:“一蓑烟雨...”
“我叫任平 ,没有生。”没等我喊出任平生,老者连忙打住。
好悬啊, 总算没被这土老帽考住,我不免有些沾沾自喜,笑着说:“那好,以后我就管你叫老任头了。”
老任头微微点头,又不说话了。
到了菜市场,我发现老任头更有趣了。
别人买菜,全都挑挑拣拣,去粗存精,他倒好,不管菜好菜坏,捋着摊床边,顺势抓一把,称重算钱,毫不介意。
我看着好笑,还以为他不谙世情,便把他拉到僻静处,笑嘻嘻地问:“老任头,以前没买过菜?”
“为啥这么问?”老任头莫名其妙地瞅着我,愣头愣脑地回问道。
“那你干嘛不挑挑,拣好的买呀。”我瞧着老任头这颗榆木脑袋,没好气地喝道。
老任头摆摆手:“算了,多年养成的规矩,改不了喽。”
“好吧,随你吧,我不管了。”我被他的话噎得够呛,也不愿多管闲事了。
走在回来的路上,天空乌云密布,狂风顿时大作,眼瞅着大雨将至。
我加快了脚步,老任头抱着满当当地一兜菜,紧跟在我的身后,急火火地往芙蓉园赶着路。
还没走到一半的路程,老任头突然喊了一声:“老弟,稍等一下。”
我回头一瞧,老任头却蹲在路边,与街边一位卖菜的农妇搭上了话。
我抬头瞅了瞅天,又瞪着农妇身前那半篮子韭菜,心急如焚地指着老任头叫道:“要下雨了,别墨迹,赶紧走吧...”
老任头并不理会我的焦躁,朝我招招手说:“别急,我正要买些韭菜,这不赶上了嘛。”
老任头一意孤行,我也没办法,只得气咻咻地站在路边等着他。
买就买吧,这老任头却不管豆大的雨滴飘落下来,竟然还有闲心和农妇讨价还价,最终少给了农妇五毛钱,才把她的韭菜全给包圆了。
到了小区门口,我越想越不对劲,便拉着老任头的衣襟问道:“我才明白过来,你刚才出于好心,把农妇的韭菜买光了,无非是想让她早点回家,别被大雨淋着,为什么还要费劲巴力地讲价钱,你怎么着,也不缺五角钱吧?”
“嘿嘿,老弟呀,买卖之道,只在于我买的高兴,她卖的开心,难道非要居高临下地告诉她,我这是在帮她吗?”老任头微微笑着,轻描淡写地应着话。
我琢磨着老任头的话,也觉着颇有些道理,所谓斗米养恩,升米养懒,担米养仇,如今很多人有钱了,施些恩,行些善,助些人,济些困,初心是热的,而结果却是冷的,为何会这样?怕是要从老任头的言语中找找答案了。
有些人,好比喝茶,几泡过后,也就寡淡了;而有些人,却像醇的酒,历久弥香,点滴成趣。
老任头便是后者。
水深不语,人稳不言,别看老任头其貌不扬,做起事来漫不经心,和他相处久了,才发觉,老任头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看似风轻云淡,无所用心,只要过后咂摸一番,却总是让人回味无穷,肃然起敬。
有一天,我正和老任头在亭子里闲聊,就见有钱人老胡昂首挺胸地从亭边路过,谁知有钱人老胡走了过去,又退了回来,瞪大着眼睛,盯着老任头许久,才伸出双手,满脸震惊地扑向了老任头:“哎呀,任总,您,您怎么大驾光临芙蓉园了啊?”
老任头却面无表情地回道:“我就住在这里,算哪门子大驾光临啊?”
“都怪小胡有眼无珠啊,任总移驾芙蓉园,我竟然一无所知,请任总可别怪罪小胡不懂事呀。”有钱人老胡一改往日里的嚣张气焰,低声下气地认着错。
有钱人老胡的这番表演一气呵成,倒不像是装的,把我也给弄懵圈了。
我倍感惊奇地瞅着老任头,笑着问:“老任头,你老实交代,你是干啥的?”
“什么老任头,他是国内最大的进出口集团任总裁,你难道不晓得?”有钱人老胡朝着老任头讪笑几声,又冲我纠正着老任头的名号。
听闻此言,我自然也是目瞪口呆。
尽管我的日子波澜不惊,既不想巴结权贵,也不想倚靠富豪,但万万没想到,每日里与我嬉笑怒骂的老任头,就有这么大的来头,这事搁在谁的身上,也不会淡然处之吧?
我重新打量着老任头,还是觉得他有些呆头呆脑,禁不住笑出声来:“嘻嘻,老任头,不对,任总裁,你也太低调了吧?”
“呵呵,低调啥呀,低调原本就是个伪命题,我的生意与邻居无关,我的生活与路人无关,我有啥显摆的,你说对吧?”老任头的话,仍旧是不痛不痒。
“也对,无论是做官的,还是有钱的,进了芙蓉园,咱们就是平等的邻里关系,都归物业管理和服务,老胡,您觉着这话有道理吗?”我当着老任头的面,故意挤兑着有钱人老胡。
“对,对,没毛病,”有钱人老胡忙不迭地点头称是,又朝着老任头乞求道,“任总,最近有单生意,就等着您发话了,我这个小公司,就指着您赏口饭吃了,求您行个方便吧...”
有钱人老胡苦苦哀求,我都听不下去了,老任头却不动声色地挥挥手:“今天不谈生意,你先回去吧。”
老任头发话了,有钱人老胡不敢停留,连忙战战兢兢地退出了小亭。
“唉,我看这有钱人老胡也怪可怜的,为了做单买卖,弄得像个孙子似的。”虽然我看不惯有钱人老胡的做派,但对老任头的铁石心肠,也有些愤愤不平。
老任头沉默了少许,才娓娓念道:“常人都说,人生有三个境界,孰不知做生意,也分三个层次,起初,闯进商界只为'赚钱财',不管什么买卖,只要能挣到钱,莫管有多辛苦,必定义无反顾;后来,才发现,若想把生意做大做强,关键在人,必须'攒人脉';而如今,既不缺人,也不缺钱,那就要'看心情'了,看着顺眼的,就做,反之,就不做,简简单单,清清爽爽,随性而已。”
听了老任头的话,我总算弄懂了,顺眼二字,虽然普普通通,却决定着事业的成败,人生的毁誉。
何谓顺眼,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