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月录·卷二十八·六组下第十四世》里,青原惟信禅师说过这么一段话:“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大众,这三般见解,是同是别?”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也说过“古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第一种境界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第二种境界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种境界则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两段话显然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而天官的主题亦可以用这三种境界来概括。
事实上,大教育家·梅和好学生·怜之间曾有过的一段对话早已揭露了主题。国师问谢怜:“何为道?”谢怜答:“您说的,人行于路,即是道。”国师又问:“人往上走,成神;人往下走,成鬼。这句话错在哪里?”意料之中的,尚且年幼天真的谢怜并不能答上来,国师只是拍拍他的肩,告诉他答案:“你记住,人往上走,还是人;人往下走,依旧是人。”
彼时的谢怜没有领悟这句话的意思,但是有心的读者应该已经能隐约感受到作者想要探讨的主旨了。在这段对话以后,谢怜于一念桥大败无名鬼魂,然后说出了天官的名句:身在无间,心在桃源。这代表了当时的谢怜对于“道”、对于人神鬼之间关系的初步理解,也就是所谓的“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少年谢怜以为自己已经“望尽天涯路”了,然而很快,他将见识到什么才是真正的“衣带渐宽”“人憔悴”。
第二阶段是无比漫长惨烈的一段,无数英雄好汉止步于这一境界,留下多少荡气回肠余恨无穷的悲歌。在这个阶段,谢怜几升几贬,跌落尘埃受尽苦难,他开始明白为什么国师告诉他“人往上走,还是人”。他飞升了,他成为了神明,他是一个向上走的人,可是他并没有无所不能,国破家亡,万人唾骂,他活的还不如一个普通老百姓。我想谢怜在深夜里也会无数次问自己,这就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吗,为什么我救不了我的国家,为什么我会沦落到去偷去抢放弃底线,为什么我连自己的父母都无力庇护?
当他身在无间时,他懂了,原来桃源并不存在,人往上走了,依然会犯错,会跌倒,会变得面目全非。自暴自弃的谢怜反问风信:“我又不是神仙,我不能愤怒,我不能憎恨吗?”然而谢怜最最痛苦之处在于,即使他已经变成了这样,他心底却还抱有万分之一的期待,期待父母和风信能理解他,能包容他。所以,风信的离开和父母的自杀成了最后一根稻草,当所有的希望都反噬后,谢怜彻底疯狂了。
可是疯魔了的谢怜还是没能动手,他为自己设置了最后一个小实验,灭世救世就在这一念之间。最终,谢怜赢了,雨中笠救了渊中人,也救了这一方百姓。一个人,只要一个人,就够了。
如果说这个无名路人让谢怜坚定了“痛也不改死也不改”的决心,那么花城的存在更是让“众里寻他千百度”的谢怜步入了第三层次: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我时常看到有些人嘲天官时说花城是“背景板挂件攻”,说谢怜是“圣母”,这么说的人很明显压根没看懂天官。天才哲学家贝克莱曾说过,存在即是被感知。一个人怎样证明自己活着?怎样证明自己活得有价值?他被感知到的留下来的痕迹就是证明。如果谢怜真的是圣母,那圣母就应该无条件奉献不计较得失,可是谢怜是有血有肉的人,他需要肯定,而目睹他一路走来并成为他最忠实信徒的花城显然就是最好的肯定。可能“信徒”“神明”的用词会让很多人误会,觉得花怜之间就是偶像和粉丝的关系,但事实上,有几个粉丝能为偶像做到这个地步,有几个信徒能在神明陨落时不离不弃呢?谢怜的信徒曾经有很多,但真正做到“为你所向披靡”的只有花城一个。花城对谢怜的感情,不是盲目追随无脑跟风,而是在看清谢怜的本质以后,对一个高贵灵魂的绝对认同,是两个相似灵魂的同步震颤。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往往只看见烟。神武大街惊鸿一瞥,花城看见了谢怜的灵魂之火,从此百世沦陷,这就是花城对谢怜的爱。而谢怜呢,他透过花城,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执着的信徒,更是一个和他一样,始终在坚持往上走的人。
花城对谢怜说:“风光无限是你,跌落尘埃也是你”,这不就是变相的“见山还是山,见水只是水”吗?也因着花城始终如一的爱与跟随,谢怜释然了,释然不是放下,而是懂得后继续前行。谢怜终于彻底了悟国师的忠告,人往上走,成不了万能的神,人往下落,却也不会是可怖的鬼,哪怕是谢怜最落魄最不堪的时候,他依旧保住了本心,他依旧是花城心中的那个“神明”。就像谢怜对引玉说的那样,世上本没有神,更没有鬼,有的只是向上走与向下走的人。所以,国师问的所谓道,不光要行于路,更要努力向上攀登,在神性与兽性的桥梁中,无限趋近于神的那端。
天官同人歌《悦神》里有一句歌词写得非常好,可以说是抓到了精髓:芳心只一剑,如何能救万千。第三阶段至此,谢怜彻底与自己伤痕累累的芳心和解,就算我不完美又怎样呢,就算全世界都抛弃了我,至少还有花城懂我,还有花城永远不会离开我,我再也不是孤身一人。从此,花城就是谢怜最好的那片风景,心中有了好风景,再不怕他人煞风景,花怜就在天边的三千明灯下,一路前行,成为世人心中不朽的神明。
《天官赐福》是墨香的第三部作品,有了《魔道祖师》珠玉在前,大家也对小官抱着更高期待。诚然,与魔道这种快意恩仇、侠气鲜明的作品相比,天官确实更冗长,更“不讨喜”。但小官绝对有自己的独特魅力,它就像一杯好茶,初品时也许略显苦涩,可是在有缘人心里,它回味无穷,唇齿留香。墨香说天官是花,是红泥小火炉,我也相信,风雪夜里的旅人,能在看完小官后,因花怜而感受到一丝温暖。
最后,借用张岱《湖心亭看雪》里的一句话送给天官,送给小墨:莫笑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