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那场广东省金融危机
文｜我是月颜如玉
广东，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然而自古以来，广东与中央政府的关系就十分微妙。
1900年，清政府以光绪帝的名义，向以英、美、法、德为主的十一国宣战，时任两广总督的李鸿章公开抗旨：“此乱命也，粤不奉诏”，揭开了清末东南互保的序幕，自此，清中央政府在广东的抗旨下，已经名存实亡了。
改革开放以来，广东也是一马当先。小平同志两次南巡，落脚点都是广东，在万马齐喑的环境下，绝地反击，为改革注入动力。1993年，在中央与地方的分税制改革当中，与广东的谈判最富有戏剧性，广东省委曾一度上书中央，要求单独实行“财政包干”。
广东的底气来自于经济，自清末以来，东南沿海就是中国最发达的地区，广东则身处前沿，一直是中国经济的排头兵。
然而，广东的改革开放并不是一帆风顺，在20年前亚洲金融危机深化的时候，广东发生了一场金融危机。
一、成立窗口公司
1978年，改革开放元年，在文革期间打扫厕所的“红色第一资本家”荣毅仁复出。他向主管领导提议：
从国外吸收资金，引进先进技术，似有必要设立国际信托投资公司，集中统一吸收国外投资，按照国家意愿、投资人意愿，投入国家建设。
日后大名鼎鼎的中信(中国国际信托投资公司)就此建立。中信成立后，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成为中国对外吸引投资的重要窗口。
作为改革开放的最前沿，广东决定效仿中信，成立广东国际信托投资公司(广国投)，注册资本12亿，作为广东吸引外资的窗口机构。
1989年，国务院明确规定，有资格公开发债的窗口有十家：分别是中国银行、交通银行、中国国际信托投资公司、中国投资银行等四家中央级金融机构，以及广东、福建、上海、天津、大连、海南等六家地方级信托投资公司。窗口公司有多牛逼呢？四大行里工行、农行、建行都没有得到这个资格。
尽管官方文件从没有对“窗口公司”这一称呼做出明确说明，也明确指出“债券未获中央及地方政府担保”。窗口公司本身在法律意义上是独立的企业，但是与政府的关系非常暧昧。政府本身是想在默认与窗口公司的“母子关系”的同时，逐步发展企业信用。也就是说，窗口公司在一定程度上是过渡性质。
不过在债券发行文件里，窗口公司的特殊背景，以及地方政府的支持类文件频繁出现，使得国外投资者领会了一个潜规则 ―― 借钱给“窗口公司”就是借钱给中国政府，认定为“准政府类债券”(和今天的城投债何其相似)，是最安全的主权债务。
同时，为方便海外市场融资，根据中央关于广东在对外开放中实行“特殊政策、灵活措施的精神”，广东省在香港注册成立粤海公司。广东省的对外融资窗口形成内有广国投、外有粤海的双重架构。
以广国投、粤海为基本盘，广东积极吸引外资发展经济。广东“六五计划”(1981-1985)、“七五计划”(1986-1990)、“八五计划”(1991-1995)分别吸引外资25.8亿美元、94.4亿美元、406亿美元，居全国第一。
通过吸引外资，广东经济得到快速发展，1995年广东国民生产总值达到1.12万亿，比1978年增长38倍，年化增长19%。其中工业总产值9720亿，比1978年增长48.5倍，年化增长23.8%，增速远远高于全国平均水平。
可以说，在广东经济发展的过程中，以广国投、粤海为主体的窗口公司，功不可没。
1983年广国投开始大量向海外市场举债。先后与日、美等国数十家银行签定了贷款协议，信贷额度超过3亿美元。在国际债券市场上，广东国投也是频频出击，1986年、1987年、1988年，每年都向香港及欧洲等地发行大额债券。到1997年底，它已发展成为总资产高达327亿人民币的特大型综合金融投资实业集团，海外融资总计50多亿美元，在中国信托业中排名第二。
而粤海则在1987年实现港股的借壳上市，粤海投资成为港股第一家红筹股，94年选为恒生指数成分股，期间粤海拆分成为粤海建业、粤海制革、粤海啤酒和广南集团等，成为一家拥有5家上市公司的实业旗舰，1997年底，粤海系总市值达到192亿港币。
二、城门失火
广东的发展，离不开香港及其辐射的东南亚市场。应该说，改革开放的进程，就是一部世界制造业向中国转移的进程。
在这个过程中，香港以及东亚地区低附加值的出口加工工业大规模向珠江三角洲转移。1997年，广东省进出口总额相当于全省GDP的150%，其中出口相当于全省GDP的86%。大量投资和生产订单，直接来自或转道香港。在一定程度上，广东省与香港休戚与共。
广东的快速发展使香港受益匪浅，香港股市和房地产一飞冲天。1997年8月7日，恒生指数盘中创历史新高，达16820.31点。1997年香港房价较1990年涨幅达300%，每个人讨论的是香港人口净流入、香港人多地少、香港永远繁荣等等。
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爆发。
1997年，索罗斯的量子基金为首的国际对冲基金，大肆抛售泰铢，泰国央行动用50亿美元外汇储备和200亿美元贷款干预外汇市场，仍然不能阻止泰铢的溃败，7月2日，泰国宣布放弃固定汇率制，实行浮动汇率制，一天之内，泰铢跌了20%。在泰铢波动的影响下，菲律宾比索、印度尼西亚盾、马来西亚林吉特、港币、韩元相继成为国际炒家的攻击对象。
图片来源：网络；索罗斯
这次危机直接改变了亚洲的经济和政治生态，东南亚诸国陷入了长期混乱与衰退，政治也进入了高度不稳定的时期。
刚刚回归的香港，尽管得到了中央政府的力挺，但是也摇摇欲坠。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金融危机迅速向香港的后院-中国最大的出口省份广东蔓延。
此时，国内的金融形势也不容乐观。居民对银行体系的不信任达到历史最高，挤兑现象时有发生，部分银行通过新增存款、收回贷款和清收其他资金已经不能满足兑付居民储蓄存款的需要，在此情况下，央行下发《关于城市信用社动用存款准备金有关事宜的通知》，这是新中国历史上唯一一次通过动用存款准备金来应对挤兑的情况。
广东的情况更为严重，根据雷比璐的研究，彼时广东金融机构平均资本充足率不到4.5%，部分城商行资本充足率不到2.5%。金融本质上是经营风险，信心比黄金更重要。
但是信心得之难，失之易。
1996年，建设银行恩平支行和当地农信社先后发生严重挤兑。接着，中山阜康镇城信社、高科技开发区城信社、湛江、揭阳等地农金会出现支付危机。
到1998年，湛江、茂名、汕头、汕尾农金会普遍发生支付危机。
“先是限制取钱，从每天几千降到几百，后来连十块钱都拿不出来，诱发了大规模的挤提，系统性风险在一定程度上爆发了。”
在汕头，大规模挤提波及到国有商业银行。在花都，一家城信社遭到群众围堵，拿不出钱就断水断粮，乃至发生暴力殴斗。地方中小金融机构的信用支付危机迅速蔓延全省。
广东省金融机构的龙头广国投和广发银行也岌岌可危。
1998年，建设银行的王行长临危受命，来到广东担任常务副省长，他将负责处理广东金融危机，大家深知，金融机构之间盘根错节的借贷、担保和支付链条，触一发而动全身。
广东金融危机事关全局，擒贼先擒王，解决问题，就要先从最大的广国投和粤海抓起。
三、广国投和粤海危机
1998年，粤海旗下的南粤公司向广东省政府告急：我司已处于到期债务不能偿还和资不抵债的境地。26天后，粤海必须偿还7000万美元商业票据，否则粤海将面临交叉违约。
广东省为避免交叉违约，动用财政资金帮助粤海暂时渡过难关。为彻底摸清粤海的问题，聘请会计师事务所毕马威进行粤海的审计。审计结果是：粤海系相关公司总资产287.56亿港币，总负债489.86亿港币，资不抵债达202.3亿港币，粤海危在旦夕。
同时，祸不单行，1998年10月6日，中国人民银行决定关闭广国投，经过三个月的清算，广国投总资产214.7亿人民币，负债361.7亿，资不抵债达147亿。
1997年，全国金融工作会议就提出，地方信托投资公司的支付问题由地方政府负责，同样农村合作基金和城市信用社的支付缺口也由地方政府自行解决，也就是说，谁的孩子谁抱。
在这个思想指导下，广东省政府决定处理广国投和粤海问题。
由于广东省没有实力同时对广国投和粤海进行重组，所以只能选择救一个。考虑到粤海注册在香港，对香港市场影响很大，涉及五家上市公司，要考虑香港市场的稳定。
终经过激烈争论，广东省政府做出广国投破产(死去)、粤海重组(活着)的决定。这个决定，“超过了纯粹的经济考虑”。
作为当时仅次于中信的第二大信托公司，广国投具有极高的国际声誉。考虑到海南发展银行破产对海南金融的恶劣影响。广国投的破产，是新中国第一大破产案，这在国际上会引起什么样的震动，很难量化。
党和国家领导人对此案十分重视，江泽民主席在九届全国人大二次会议期间的讲话中指出，中央希望广东在防范金融风险方面，为全国提供更多的有益经验。朱镕基总理指示要依法、按规、参照国际惯例审理好这起案件，并在九届全国人大二次会议的中外记者招待会上专门就这宗案件发表了重要讲话。
图片来源：网络；江泽民主席在九届全国人大二次会议
为尽量减轻广国投产生的影响，广东采取了先行政关闭、后申请破产的做法。毕马威被聘请担任广国投清算组顾问。
接下来，就是要对广国投进行彻底清算。
在资产层面，广国投向省内外、境内外和国内外500多家债务人发放贷款近130亿元,又没有严格审查这些债务人的资信和偿债能力。其中90%已经逾期；超过80%的股本投资所在的公司，或者已经破产，或者“正处于困难中”。
在负债层面，共有494家境内外债权申报人申报债权，申报债权金额为人民币467亿元。其中，对广国投本部债权申报人320家，申报债权金额为人民币387.8亿元，有120家债权人最后未被确认，其中62家提出了异议。
1993年5月至1997年5月期间，未经中国人民银行批准，以委托投资、项目入股等方式向社会公众开展高息(高于正常利息20%-40%)吸收公众存款业务。
所以，广国投的债权人当中，有超过三万自然人在广国投存入8亿元人民币。广东省各地发生多起请愿事件，人们害怕广国投的关闭使他们的存款一去不返。
所以，对于广国投的处理，需要慎之又慎。对于自然人客户，广东省政府投入资金，通过中国银行支付自然人的存款。广国投旗下9家证券银行部由广发证券托管
而对于其他债权人，则通过法院依法指导清算组开展财产清算工作。依法拍卖破产财产，努力提高债权清偿率。广国投的主要资产均采取拍卖的方式予以变现。
华尔街日报的社论评价，广国投做法使中国金融业真正走向了市场。
2003年2月28日，历经四年，广东省高院院长吕伯涛宣布，广东国际信托投资公司破产案终结破产程序，广国投及其三个全资子公司广东国际租赁公司、广信企业发展公司、广东国投深圳公司的破产清偿率分别为12.52％、28％、11.5％、19.48％，但是清算工作仍在进行中，办理善后事宜。
2017年29日上午，广国投旗下子公司—广信房产的所有投资权益及债权正式进行拍卖，此次拍卖吸引了包括中海、信达、保利、碧桂园、华发、越秀、华润、万科等8家房企大鳄，经过多番竞逐，起拍价为446.772亿元的资产包最终被万科以551亿元收入囊中。
此次拍卖，也标志着我国历时近20年的广国投破产案最终收官。而几乎同时发生的海南发展银行破产案，则至今没有收官。
有人死去，有人活着，粤海是幸运的。
粤海重组的过程中，王副省长聘用了国际投行—高盛担任财务顾问。早在建设银行行长任上，王行长与摩根士丹利合资成立中金公司，但是双方合作并不愉快。
在粤海问题上，广东省政府决定聘用重组经验更为丰富的高盛，这一举奠定了高盛在中国的地位，对后来高盛拿到诸多国企海外上市的大单起到了重要作用。
图片来源：网络
而高盛CEO保尔森也通过这次事件，与中国领导人建立了非同寻常的友谊，使他成为非官方的中美大使，在十年后的美国金融危机中，这种密切关系发挥了重要作用。
粤海的债权银行共120多家，债券持有人超过300多家，贸易债权人超过1000家。
最初广东省提出，在与债权人“共同承担损失”的基础上重组粤海，遭到债权人拒绝。
债权人强烈认为：
借贷给集团(粤海)是基于明确的双方相互理解的条件，即广东省人民政府将支持集团并保证集团能完全履行合同义务。
也就是，债权人要求全额清偿，显然广东省政府不能满足这一要求。1999年7月1日，广东省政府通知清算组顾问：继一年前停止向债权人支付本金后，即日起停止支付债务利息。
广东省政府的态度强硬：
虽然广东省政府强烈主张对粤海和南粤进行重组而不是清盘，但如果债权人申请清盘的话，我们只有按照香港的法律要求，进行有秩序的清盘。
显然，清盘的损失远远大于重组，对利益最大化的诉求和广东省政府的强硬使大家得以重新回到谈判桌。
同时，广东省恩威并济。为了显示诚意，在双方“共同承担经济损失”的前提下，注入优质资产。经研究决定，首先将东深供水工程(香港最大的淡水提供方)注入粤海。
2000年12月22日，广东省政府与占银行债权98%的债权银行和占债券99%的债券持有人签署了粤海重组的最终协定。
图片来源：网络；粤海达成协议
广东省政府付出30.2亿美元的代价，使全体债权人回收率达到57.23%。
2001年，是粤海重组后的第一年，实现税前利润超过5亿港币。2017年的粤海，已经是总资产达868亿，税前利润71亿的大型控股集团，资产负债率为36.88%，可以说，粤海的重组是成功的。
粤海重组的成功具有标本性，因为当时香港中资企业超过2000家，总资产超过1.7万亿港币，如果都破产清盘，后果是不可想象的。粤海重组为其他同类企业重组创造了条件，积累了经验。
广国投破产最重要的意义，是中国政府不承认广国投欠下的外债等同于非还不可的国家主权债务，这在中国史无前例。在广国投和粤海事件当中，广东省坚持依照国际惯例，改变窗口公司畸形的信用状况，这种市场化法制化的观念，对国内外的企业特别是金融机构有深远意义。
2003年，国务院转发商务部等部门《关于改革内地驻港澳地区“窗口公司”管理模式意见的通知》，宣布取消“取消窗口公司”的称谓。至此，终结了由省市政府代为偿债的“窗口信用“这种非正式制度。
处理完广国投和粤海之后，中小金融机构的支付问题就相对简单了。
从1999年12月到2000年1月，广东省向中央借款350亿，两个月内全部投入。同时，中央银行向中国人民银行广州分行增拨70亿元再贷款额度，专项用于解决人民银行自办地方金融机构的遗留问题。
用这450亿元，到2000年10月，不到一年时间内，广东省对147家城信社1063个分支机构，16家国投及14家办事处，国投下属48家证券营业部，以及843家农金会实施停业整顿。
到2000年3月11日，汕尾、韶关、梅州、潮州、湛江、中山、肇庆、汕头、佛山、珠海、江门、茂名、惠州和广州市(四家)共17家市属国投，全部停业整顿。
东莞国投经营良好，成为惟一一家获得“规范保留”的市级国投。
深圳国投因为深圳市享有副省级待遇而获得“规范保留”。
省政府财政厅背景的粤财信托亦获“规范保留”。
省属华侨信托投资公司资不抵债30亿元人民币，省政府注资20亿人民币和国际债权人免息削债30%之后，退还居民存款，摘去金融牌照，改组成一家实业公司。
四、余波
实际上，广东省的金融危机和海南省几乎同一时间发生，海南省关闭了海南发展银行，广东省关闭了广国投。
但是不同的是，海南金融生态破坏殆尽，数十年内没有再产生一家大型金融机构，经济也奄奄一息。广东省却涅槃重生，重新走上高速发展的道路。有没有真正的制造业，是两个地区最主要的区别。
而处理这场危机的主角，则被赞誉为救火队长，成为此后中国最重要的决策者之一。
20年后的今天，人们好像淡忘了这场危机。这次危机最大的反思：无论如何，由政府，特别是各级地方政府充当负债主体和投资主体、由政府在投融资过程中扮演主角的时代，在相当的市场领域必须结束。
从今天的视角看，政府在投融资过程中扮演主角的时代好像还没有结束。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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