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君按:之前有条微博提问认赤麻鸭,我说此鸟就是宋代以前的鸳鸯,现在的鸳鸯其实是冒名顶替。不少朋友在评论区表示震惊。今天就请@撷芳主人 来给大家详细讲讲,赤麻鸭是如何被夺取姓名的。
撰文·摄影/@撷芳主人
鸳鸯,自古以来就被奉为忠贞不渝的象征。雄鸟与雌鸟终日并游,须臾不离,所以又称为“匹鸟”。崔豹《古今注》云:
(鸳鸯)雌雄未尝相离,人得其一,则一思而至死,故曰“疋(匹)鸟”。
然而鸳鸯并没有享受到人们“专一”对待。最早的鸳鸯,在鸟类学上叫做“赤麻鸭”,而我们今天所说的鸳鸯,其实原先叫“鸂鶒”(音“西赤”)。
曾经的鸳鸯——赤麻鸭。图片来源:123RF图片库
这两种鸭科鸟类为啥会换了身份?说来是个看脸的故事……
白头鸳鸯:友情爱情兄弟情,我全包了
鸳鸯之名,由来已久,至少汉代就有了:
河北望都汉墓壁画上的鸳鸯,画有飘逸的长冠羽
南宋《尔雅翼》对鸳鸯的描述是:“其大如鹜,其质杏黄色,头戴白长毛,垂之至尾,尾与翅皆黑。”与赤麻鸭的特征大体吻合,因此鸳鸯又有“黄鸭”的别名。
赤麻鸭,尾与翅皆黑。图片来源:123RF图片库
只有“头戴白长毛”,与赤麻鸭并不对应。这可能是远观赤麻鸭时,对头部白毛的误判,也可能是口口相传时添加的奇异元素,属于古人的常规操作了。
如果你觉得这个形象还不能完全认定是赤麻鸭,那么在明代宫廷写本《食物本草》里,画风写实,鸳鸯的形象摆明了就是赤麻鸭:
由于赤麻鸭雄鸟与雌鸟外形十分相似,并且在非繁殖期往往集群活动,早期文学作品常用鸳鸯比喻兄弟之情、朋友之谊。《乐府诗集》有一首《鸡鸣》诗写道:
舍后有方池,池中双鸳鸯。鸳鸯七十二,罗列自成行。鸣声何啾啾,闻我殿东厢。兄弟四五人,皆为侍中郎。
曹摅《答赵景猷诗》:
精诚之至,崩城陨霜。韩凡丹青,化为鸳鸯。止必交颈,飞必双翔。愿言与汝,携手同行。情若比目,离如参商。遗梦想象,仿佛晖光。中心郁滞,伊怀永伤。
这些诗句看似缠绵悱恻,其实都是友情,不是爱情。
不过赤麻鸭雌雄成双,用来象征情侣、夫妻显然更合适。而且它有个醒目的特点——头顶白色。这正好对应上“白头偕老”,进一步强化了鸳鸯与男女爱情的联系。诗词中常用“鸳鸯白头”,比如李商隐《石城》诗:
玉童收夜钥,金狄守更筹。共笑鸳鸯绮,鸳鸯两白头。
大家耳熟能详的乐府诗《孔雀东南飞》的结尾,便是男女主角化作鸳鸯双飞。唐诗《长安古意》中“愿作鸳鸯不羡仙”的名句也是流传甚广。
赤麻鸭不仅入了诗,画中也常有它的身影。在敦煌莫高窟壁画中双宿池塘、展翅云霄,不论什么风格,都突出了“白头”的特点:
敦煌壁画中的鸳鸯(左为盛唐,右为中唐)
故宫博物院所藏南宋《寒塘凫侣图》,画面右侧是一对白头鸳鸯,雌雄相随,顾盼多情,可谓生动传神:
器物上也少不了用鸳鸯作装饰,在唐代尤其流行。日本正仓院所藏的紫檀木双陆棋盘,便是典型例子。棋盘周身绘有花鸟图案,其中杏黄羽毛、白色头颈的鸳鸯一眼就能被识别出来:
不过,金银器上通常不表现纹样颜色,让鸳鸯变成了毫无特点的“大众脸”,极易与绿头鸭或大雁等禽类纹样混淆,难以区分。
鸂鶒:颜值高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再来看看鸂鶒,《本草纲目》对它繁殖期的形象描述挺准确:“形小如鸭,毛有五采,首有缨,尾有毛如船柁形。”首有缨,是说雄性鸂鶒头部有彩色冠羽,船柁形尾毛则是指拢翼后立起来的栗黄色帆状饰羽。前面收录了赤麻鸭版鸳鸯的《食物本草》里,也有鸂鶒的彩色插图,与现实形象基本一致:
鸳鸯受欢迎,鸂鶒也不赖。鸂鶒雄鸟的繁殖羽极具辨识性,在古代装饰图案中占据着重要位置。何家村窖藏出土的唐代莲瓣纹金碗底部,以及鎏金银盒的盒面均饰有鸂鶒:
唐代瓣纹金碗底部(左)以及鎏金银盒盒面(右)上的鸂鶒
唐李倕墓随葬的冠饰、佩饰上,还用精心雕刻的绿松石片镶嵌出鸂鶒身体的各个部位,虽然如今石片多已脱落,但仍能看出当初的精美与华贵:
直到宋、金时期,皇后礼服所戴龙凤花钗冠依然点缀着鸂鶒,足见人们对它的喜爱。
你可能要问了:这不分得挺清楚吗,后来为什么会搞混?是俗名制造了混淆它俩的机会。古人留意到鸂鶒颈部、头部等处的紫色羽毛,给它起了个俗名“紫鸳鸯”。此名由来已久,李白的诗里就有:
七十紫鸳鸯,双双戏庭幽。
愿逢同心者,飞作紫鸳鸯。
随着鸂鶒的人气不断提升,民间开始有意无意地将“紫鸳鸯”的“紫”字省去,直接呼鸂鶒为“鸳鸯”。北宋《营造法式》“彩画作制度图样”里,鸳鸯与鸂鶒甚至被交换了名字:
溪(式鸟)即鸂鶒,《营造法式》将这个名字给了赤麻鸭,而把原本的鸂鶒称为鸳鸯。
考古发现的宋代金帔坠,多以成对鸂鶒为纹饰,鸂鶒相向或交颈而立,口衔同心结,是取“鸳鸯交颈期千岁,琴瑟谐和愿百年”的寓意:
宋代“鸳鸯”金帔坠,取鸳鸯的美好寓意,形象则是鸂鶒
《尔雅翼》特别澄清道:“今妇人闺房中,饰以鸳鸯,黄赤五采,首有缨者,皆鸂鶒耳。”但紧接着又说:“然鸂鶒亦鸳鸯之类。”看似要为鸳鸯正名,其实在和稀泥。可见北宋时已经颇有二者混用,甚至将鸳鸯美名冠在鸂鶒头上的趋势。
鸳鸯易主,鸂鶒新立
宋代以后,鸂鶒在民间已坐稳了“鸳鸯”这把交椅。不过,官方典籍和部分文人仍未混淆,坚持使用二者的传统名称。明初制定冠服制度时,鸂鶒和鸳鸯待遇是不一样的:鸂鶒多用在官员服饰上,鸳鸯则只用于命妇(有封号的妇女)服饰。如八品、九品官朝服的大绶织成“鸂鶒花锦”,七品文官及命妇常服饰有鸂鶒图案的“胸背”(补子):
命妇像中的鸂鶒补子
到了清代,鸂鶒的“鸳鸯”身份终于得到官方认可。雍正时期由宫廷画师余省绘制的《百花鸟图》中,“鸳鸯”不再是赤麻鸭而是原来的鸂鶒,“鸂鶒”之名却没有像《营造法式》那样转让给赤麻鸭,而是参照补子上已严重失真的鸂鶒模样,创造出一个酷似鸳鸯的新“鸂鶒”:
清代《百花鸟图》中的鸳鸯(左)与“鸂鶒”(右)
这样一来,“鸳鸯”正式易主,不再有争议,鸂鶒则从真实鸟类变成了神秘莫测的“不明生物”,人们将其含糊地解释为“一种水鸟”,却渐渐忘记了它与鸳鸯的本来面目。
(责任编辑:潘文君,张辰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