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评价纪录片《四个春天》？

昨天看了《四个春天》的首映。这部电影口味清淡，然而看了之后让人感到非常舒服。是那种喝了一杯淡茶之后，从头到脚感觉很舒服的舒服。

很多时候，电影的镜头总是对准了创作者之外的“他者”。我们观察他者，创造他者，引导他者，定义他者……我们似乎默认了电影就是自身凝视他者的一个途径，就像我们在水族馆里观看从头顶游过的巨大蝠鲼一般。很多时候，我们被捆绑在对他者的凝视当中，而忘记了我们自己所来自的地方。

获得FIRST影展最佳纪录片奖项的《四个春天》的导演陆庆屹来自黔南小城独山。按照他自己的说法，那是一个黑社会十分猖狂的地方，然而他却在回到家乡时，将镜头对准了他最熟悉的人——他的父母，兄姐，以及他自己。

《四个春天》是国内难得的不关注边缘人群、不揭露社会阴暗、不直击人性扭曲的一部人文纪录片——导演所呈现的，是最主流的人群和最主流的情感：家人与亲情。

每一个人都有家人，每一个人都曾经或正在经历着亲情。正因为家人和亲情太主流、太平常了，以至于我们时不时地会觉得这样的情感没什么好说的，甚至有时我们会觉得这样的情感让我们觉得不胜其烦。然而陆庆屹却发现，在最普通的情感之下，却藏着一些最值得我们去反复凝视的东西。

导演陆庆屹是豆瓣知名用户，主要活跃于图片摄影领域。《四个春天》是他的第一部电影作品，讲述了他和他的家人从2013年到2016年的四个春天的故事。我猜测，在拍摄这部纪录片最初的影像的时候，陆庆屹只是单纯地拍摄一些家庭录影。导演的父亲就是一名热爱艺术创作的老人，种花、写字、唱戏样样在行，还自学胡琴、锯琴、小提琴、竹笛和竖笛。导演的父亲从90年代起就用家庭摄像机拍摄一些自己生活的点滴，经过精心的挑选和剪辑，加上富有年代审美的后期和配乐，来标记一家五口人难得的团聚时刻。我想，导演的初心也和父亲一样，用自己手中的器材把家人和自己记录下来，作为记忆的珍藏。

导演在外闯荡，就像我们每一个人一样，一年难得回一趟家，过年、吃饭、扫墓，每一年都是相似的情节。父亲沉稳，母亲开朗，二人有说有笑，曲不离口、琴不离手，对儿女关怀备至，每一年都做好充足的熏肠和腊肉给孩子们带到他们打拼的地方。房梁下的小燕子，天井里的金鱼，屋顶上的花草，父亲手中的乐器和母亲口中的歌曲，每一个符号都是对家的概念的强化，都是孩子们记忆的起点。孩子们来了又走了，父母们习以为常、司空见惯，笑着唱着迎接，笑着唱着送走，年年皆是如此。

或许这样的说法有些残酷，但事实的确如此——导演姐姐的突然去世，让这些家庭录影从每年重复的仪式，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富有张力的故事。也正是这个事件，让这些家庭录影成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纪录片。

在纪录片前半段的影像中，姐姐的形象时常出现，和母亲一样开朗，爱笑，见到家乡的食物吃起来不要命，经常唱歌，一唱起来就手舞足蹈。到2015年的“第三个春天”为止，姐姐完全就是母亲的复刻形象，我们从她的身上可以窥见母亲年轻时的形象一斑。然而2015年的秋天，姐姐突然去世，这使所有孩子的归家不再像是从前那样是一件欢喜的事情——此时的归家，变成了一件残酷却真实的事，对父亲和母亲来讲尤为如此。

在这个时间点，姐姐、哥哥和“我”三个人难得地又在家中团聚——同样是归家，同样是有小燕子、小金鱼和花草的家，欢天喜地的过年与无比悲切的送葬形成了一种朴素的情感对比，没有任何费尽心机的情节铺垫和视听呈现。一个载歌载舞的开心的姐姐，突然变成了一抷黄土，这样的情节，每一个观众都遇到过或者将要遇到。我们在眼中为导演的姐姐感到哀悼，而在观众们的心里，或许也哀悼着他们各自已经逝去的、无法再谋面的家人。

由是，“第四个春天”，也就是影片中最后一个春天，对于这个家庭来讲，就显得格外地重要。仍然是孩子们归家，吃饭，上坟，小燕子、小金鱼和阳台上的花草，然而这些场景，早已不再是简单的代表家的符号，已经成为了含有深切的血缘情感的画面。父母仍然说说笑笑，给孩子们做好多家乡风味的饭菜，与亲戚们一道上坟扫墓……但当父亲从自己的书柜里拿出一张光碟放在影碟机里，从电视中传出早年间姐姐唱的一首歌曲的时候，所有影像的仪式感都被消解成为了最纯粹、最浓厚、最动人的情感。

我们每一个人从出生开始，就踏上一段再也无法回头的旅程。我们不可避免地离父母越来越远，离家乡越来越远，最终在我们的眼中，家乡凝固成为目穷之处一个微小的点，而我们之于家乡亦然。我们在成长的过程中，一直在逃离家庭、忘却家乡，期待我们能够在我们所向往的地方扎根，发芽，枝繁叶茂。我们希望成为自己，希望我们不再被我们的出身、我们的家乡所定义。然而总是有很多时候，基于DNA的强大，我们总是不经意地流露出我们的身份，我们的来源，我们旅程的起点。

因为家乡和亲人离我们太近，我们总是会不自觉地忽略掉家乡的真正意义，从而不去凝视家乡，凝视家人，凝视自己。我们总是看着我们想要攀登的高峰，而忘记山脚下的家乡，有小燕子、小金鱼、花花草草和好吃的家乡菜——有我们最原初的记忆。

春天对于中国人来说是最重要的一个季节，在这个季节，一年肇始，万物复苏，家人团聚，祈求来年的安康太平。也正是因为春天太重要了，以至于这个季节总是充斥着年复一年重复不断的仪式感，从而在今天的我们眼中，被消解掉了更深层的含义。我们总是不等春天结束就离开家乡，而在此之后，家乡在我们的记忆当中，就再无四季转圜，寒暑交替。我们早已忘了，这本应是一个凝视家人、凝视家乡、凝视生活、凝视自己的季节，本应是一个忘掉一切高峰和远方，像小燕子一样回到屋梁下的泥房子里的季节。我们应当好好感受家乡初春的风和雨，眼中慢慢地草长莺飞，看着幼时的自己在溪边捞起第一批小蝌蚪。我们应当去凝视我们来的地方，那里才是我们最远的远方。

春天，回家。

01.

《四个春天》是一部有力量的电影。

但它并没有用秀肌肉或者掀裙角的方法发力，它甚至不像大多数电影那样，攒着劲扔出一个石头一样的答案。在某种意义上，与其说陆庆屹是一个创作者，还不如说他是一个记录者。

他只是把那部早就被时间创作好了的叫做中国当下的电影，转录到镜头里。

他不给出答案，也不试图去寻找原因，但一切的原因和一切的答案，都生长在他镜头所记录的过程里了。

《四个春天》讲的是，在北京工作的陆庆屹四次回贵州老家过年时的记录，但我不觉得这是一部纪录片。

姐姐去世后，姐姐之前的镜头出现，其实是破坏了纪录片的旁观原则，可也不能说是商业电影情感出口的撬动。事实上，《四个春天》在很多层面都没有遵守约定俗成的表达惯例，它的粗粝生猛，很像是生命力原始的涌动。

02.

它的生猛不是一种诉求点鲜明的反叛，而是时间的当下性与空间的地域性的无意识，是被艺术重新定义后的生活，一次返璞归真的起义。

所以，影片呈现出的那种美，从父母的衣着到房屋的布置，都没有被电影的理论逻辑修整过，而是一种被时间氲久了的生活原生的审美。

在最初的镜头里，这一切粗糙、简陋，对观众约定俗成的观看期待是一个挑衅，但时间慢慢凿开了粗陋的外壳，露出锦绣。

影片也没有刻意去拦蓄一个高潮，即便是姐姐去世这样极富刺激性的元素，也一直稳稳当当地旁观，它不跳脱于镜头，不用艺术去改造生活。

影片的力量是不动声色的，就像时间里的生活本身，那些生老病死、再见重逢，都抵不过日常的碾压。无论是多么轰然而至的痛苦，无论是多么久蓄冲堤的幸福，都是经过。

时间一往无前，它不在意我们，我们只是时间裹挟的一个砂砾，只能随着四季迎来一个又一个春天，我们在一个又一个春天里发现并享用生活。

影片的拍摄技术稚嫩甚至是生涩的，后两个春天时有明显的进步，但相对于之前的质朴，后来的娴熟就暴露出技术对情感僭越的无力与轻浮。

没有比生活更伟大的创作者了。

03.

这也是我喜欢《四个春天》的原因，它没有被任何理论，哪怕是任何技术上的基本原则或者是美学上的流派所制约，它是一种完全自由的，无限接近原生的状态。

父母为回来过春节的孩子们准备饭菜。一家人坐在一起翻看过去的老照片。去年的燕子今年又回巢了。邻居送来两株腊梅。老两口在家里熏香肠。给手机安装了微信，面对面坐着用微信说话。

两人偶尔一起唱歌，但更经常的是妈妈给未来的孙子做新鞋，爸爸在另一个房间的电脑上听歌。

也有意外，春节联欢晚会马上开始却停电了，儿子身份证丢了，不知道能不能上得了火车，女儿病重去世。

但在联欢晚会开始不久就来电了。儿子在三十那天赶回了家。他们在女儿的坟前修建了一个菜园。两个鬓发斑白的人挑水、种菜。老父亲身体越来越不好，挑一担水后，在旁边歇息。

在第四个春天到来时，爸爸妈妈在姐姐坟前唱歌，“蓝色的天空象大海一样， 广阔的大路上尘土飞扬”。

04.

《四个春天》是我一直希望看到的那种中国的电影，而不是出产地在中国，却爬满了好莱坞或欧洲枝蔓的电影。

它拍出了一个当下的中国，也拍出了对中国的理解。它不避讳生活中突如其来但终究是不可避免的疼痛，尤其重要的是，它并没有羞于对幸福的表达。

苦难深重的民族对快乐和幸福总是保持警惕，他们羞于表达爱，对喜悦扭捏，不愿赞美成功，不肯承认幸福。我们的电影相对于把甜打上马赛克，更擅长凝视痛苦和黑暗，并把这当做力量。

我们的电影一直对悲惨和流离上瘾，进而相信成功背后一定镶嵌了见不得人的手段，幸福的深层里总生长了某种不稳定因素，所以难得一见这样一部不是翻着白眼的电影。

影片也没有滑向抒情的泥沼，搅动出富有刺激气味的泡沫，它没有任何躲避动作，只是去直面，去记录，去发现，去定格。

和电影对大悲大喜的爱好不同，生活中的一切都不是结局而是过程。这部电影选择去做这个过程的一个横截面。

好就好在，《四个春天》是中国生活的一个切面。日常烟火家长里短中，埋藏着中国人与人与自然相处的所有秘密，有风平浪静的惊心动魄，有波涛翻滚的平淡祥和。【本文源自公众号 阿郎看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