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蜡笔小新剧场版大人帝国的反击,各位有没有啥深刻的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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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再回过头来看原惠一在21世纪之初的创作的这部《大人帝国的反击》,也许能发现一些更深层和隐晦的事物。

电影开幕,镜头随着电动扶梯缓缓升起,1970年日本大阪博览会的标志性建筑,冈本太郎设计的太阳之塔就浮现在眼前:

太阳塔红白相间三角锥形状的主体有一对张开的白色翅膀,造型古怪的太阳塔有3个图腾式的脸,它们象征着过去、现在和未来。黄金之面正对公园入口,预示了未来的美好。黄金之面正下方是混凝土制成的太阳脸代表着现在,而塔身背后的黑太阳则象征着逝去的世界。

森见登美彦有一部就叫《太阳之塔》的青春小说,书中有这么一段对太阳之塔的形容:

太阳之塔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人类做出来的东西。它像是从异次元宇宙的彼方突如其来飞来这里,然后就动也不动地矗立在大地之上。这个太阳之塔,上上下下都弥漫着一股没有人类插手造成的味道。感觉起来,甚至可以说太阳之塔与冈本太郎,还有大阪万国博览会这个已成为过去的热闹祭典,或者是日本的战后史等等,完全没有一点关系。超越一切所有,太阳之塔就矗立在那片翻腾而起的绿色森林的另一端。

作为艺术品的太阳之塔能不能“超越一切”尚且再议,而作为1970年符号,太阳之塔铭刻的三个象征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图腾却在无意识之间与这个重要的时代转折点产生了共鸣。

事实上,《大人帝国的反击》并非一部记录70年代的作品,然而,70年代的影子却一直徘徊在作品之中。

片中的这个「大阪万博会」是反派阿健「20世纪博览会」的一部分,目的是勾起大人们对所谓「20世纪」的回忆。阿健对新世纪抱有不满与憎恨,沉湎于自我想象中的美好过去,一心想回到那个美好的「20世纪」。

和一谈过去、未来就只想着时间机器的枯燥反派不同,阿健作为一位文艺中年,回到过去的方法也与众不同,他对时代的变迁有着自己的理解:构成美好20世纪的关键是人而非时间本身。

因此他诞生了这样的逻辑,只要让全日本的人都怀念20世纪,找回20世纪的生活方式,他就能回到自己憧憬的过去。

所以他建造了20世纪乐园,勾起人们的怀旧心理,将这种怀旧的心情收集起来,具象为一种可感知的气味,通过东京塔散发到全日本去,使全日本都回归到「20世纪」,创造他自己的乌托邦。

这就是片中反派的逻辑了,接下来,让我们逐一思考这几个问题:

1.阿健怀念的「20世纪」究竟是什么?

怀旧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们常说的词,然而每个人怀念的那个“旧”也因为个人的身份、年龄、环境而大不相同。

片中阿健只用「过去」「20世纪」来形容他所憧憬的过去,但稍加思索便能想到,一个世纪太长,阿健怀念的自然不会是这整个一百年。

阿健搭建了一条永远笼罩在暮色晚霞中的20世纪的街巷,我们或许可以从中一丝端倪:永不落下的橙黄夕阳、繁忙熙攘的商店街,和平温馨的日常生活看不见尽头。

这幅静谧祥和的黄昏图景向我们揭示了,阿健怀念的绝对不是那个波澜起伏,充盈着罪与痛、血与火的20世纪前叶。

刨去前五十年,那在这剩下的五十年里,日本又是何时开始拥抱这似乎永远不会终结的黄昏中的和平日常的呢?

片头的标志性的太阳之塔早已经默然提示了问题的答案,让我们把视野投放于由大阪万博会拉开序幕的70年代,阿健怀念的,正是这「70年代的日常」。

这引起了我们的第二个问题:

2.为什么偏偏是「70年代」?

70年代何以这么特殊?放眼全世界,是阿波罗登月归来,披头士刚刚解散,法国巴黎的五月革命和中国的文革落下帷幕。放眼日本,则是全共斗学生运动受挫,核电厂开始建造,进入奇迹般的经济高速发展时期。

在阿健搭建的乌托邦中可以看出这一种性质,他把时代浓缩为黄昏中的街巷,浓缩为质朴、和平而永不终结的日常,生活没有大的进展,也不会有可怕的毁灭。

但一旦走出这种视角,在世界范围内,以国家的尺度衡量日本经济飞速发展的70年代,那绝对是一个辉煌鼎盛、令人骄傲的奇迹世代。

为何我们没有在阿健的乌托邦中看出对这种奇迹、骄傲的任何怀念呢?(对习惯于称颂国家梦的话语的部分国民来说,忽视这一类辉煌成就可以说非常反常识的事情了。)

事实上正是自日本70年代开始的富足而安定的消费社会的副作用,赋予了人们一种不安的现代(后现代)身份,无法找到世界(历史、国家)存续的理由。所以在阿健的日常(乌托邦)中,看不见任何有关宏大叙事(经济发展)的身影。

引用一下东浩纪在演讲《后311之日本的思想》中的话:

70年代也是举办大阪万国博览会之同一时期。就日本历史而言,大阪万国博览会其重大意义在于让日本的艺术及前卫艺术快速灭绝死亡的事实。七〇年代大阪万国博览会呼召前卫艺术家快速地集结一起,展示他们有如「主题乐园」(Theme Park)般的作品。这些艺术家们日后各自一一成名,作品不断卖出。但艺术与艺术家其应该改变社会、与社会连结的本质性却在大阪万博的时期开始消失。当时介入其中的是广告代理店。他们就此不再藉由自己的艺术让社会大众购买他们的艺术作品,而是经由广告代理商,也就等于消费社会的开始让他们继续成名。七〇年代大阪万国博览会开始建构出日本消费社会的基础。论及七〇年代的最大象征代表物,正是于此时出现的麦当劳一号店。以及银座「步行者天国」的行人徒步区亦于此时期开始出现。亦即日本消费社会的原点成立于七〇年代。核电厂等亦于此时期开始建造。同时也是政治开始使不上力的时代。

1970年是个重要象征指标的年度,自此时期开始,人们急速地对政治不再抱有兴趣(和全社会热情地投入政治性运动的60年代作对比),政治时代终结,开始进入虚构时代。

解答了「70年代」的特殊意义,接下来需要思考「怀旧」这个行为本身具有的意义,也就是说:

3.阿健为何要怀念「70年代」?

经过上面的说明,我们清楚,阿健深深怀念的不太会是所谓经济飞速发展的辉煌,当然对此我们不能全盘否定,但至少我们可以相信,阿健搭建的那个日常的乌托邦,更能代表他所深深怀念的东西。

我们说「怀念」,往往都是用于那些逝去的,同时再未来不太可能再拥有的事物。

言下之意是,阿健丢失了他的「日常」,也就是说自70年代以来富足安定的日常生活崩坏了,为此,阿健要搭建一个虚构的乌托邦来寻回他失落的日常。

那么关键就在于,这个看似永无止境的「日常」是如何失落的?阿健没有给出明晰的答案,而只是像所有失落的理想主义者一样,含糊地谴责当代社会的道德失落。

要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就不得不投视作品之外。

《大人帝国的反击》创作于2001年,对日本而言这不仅是世纪之交,更处于又一个奇妙的时间节点。

东浩纪的《动物化的后现代》亦成书于2001年,书中他将日本战后分为三个时期:1945年至1970年为「理想的时代」;1970年至1995年为「虚构的时代」;1995年以后则是「动物的时代」。

为何他将1995年设为「虚构时代」的落幕呢?1995年发生了哪些事摧毁了原本富足安定的日常?查询史料就可以发现,1995年堪称日本的梦魇,这是被坂神大地震及奥姆真理教地下铁沙林毒气事件包裹的一年。

接连而来的灾难摧毁了原本安定的日常感,「虚构的时代」伴随「永无止境的日常」一同退出舞台,这正是阿健逝去的怀念之物。

(PS:但是最后我们发现,1995年的灾难并未完全摧毁自1970年以来的虚构时代和无尽日常,日常还在延续。东浩纪也在311大地震后的演讲中对自己在《动物化的后现代》中的观点提出了质疑:“但如今回想起来,所谓「虚构的时代,」之终结,并非如我在前书所论断之1995年。或许,「虚构的时代」其实一直延续拉长至现今的2011 年的说法似乎更为恰当。”,由于并不太影响本文的论述,所以对此这里只是略加解释,并不再更多展开。)

理所当然的,电影中阿健的计划最终失败了,被小新击溃了,小新是如何击溃阿健的理想的呢?

在片尾,小新向阿健讲述了他所幻想的美好的未来,讲述了一个五岁小孩未来无限的可能性,正是这种「未来」和「可能性」击溃了阿健,小新的「想象力」击溃了「日常」。

当今,「日常」的想象力恰恰正象征着人类失去了想象力这一事实,阿健搭建的日常乌托邦代表了他的一切美好幻想,是静止而孤立的,其中再无半点其他向外歪斜生长发展可能性。而五岁小新身上天然具有的肆无忌惮的发展的想象力冲破了「日常」的牢笼,回到了不止具有「日常」一种未来的可能性的起点。

《大人帝国的反击》当初被日本评为“大人都能看哭的电影!”,而在日本观众们沉浸在感动中时,电影作为某种意识形态机器的功能再次体现了出来,它安抚了人们在无尽日常中的不安,却也因此反映出了贫乏的现实:「日常」依旧没有被彻底消灭,「永无止境的日常」还在继续。